夺荆钗(231)
张旭樘嗤笑一声,收回目光,对晋王的神威和仪度都十分蔑视。
他不认为自己是晋王的手下败将,甚至不曾把自己当做阶下囚,反而对宋绘月的兴趣要更高。
他想自己和宋绘月一样,都对“皇权”十分藐视,只不过宋绘月是避之不及,认为皇权富贵乃是一块腐肉,而他是手持刀刃,可以分割腐肉的规则制定者。
因此他看向宋绘月的目光很和煦,堪称是含情脉脉,四位当家因为和宋绘月站在同一个位置,也接受了他的目光,全都毛骨悚然,怀疑张旭樘已经疯魔。
“你的护院……”张旭樘低声一句。
宋绘月立刻把自己的脑袋塞进了栅栏中间,离张旭樘更近一些。
张旭樘轻笑一声:“他死了。”
宋绘月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同时看清楚张旭樘看似孱弱,时常生病,然而有几根硬骨头,嘴也比死鸭子还硬,随她如何整治,都不吐露银霄的所在。
“真的死了,”张旭樘声音虽然低哑,但是带着笑意,“当天晚上就杀了,我不会留下这样一个劲敌,你应该了解我,我留下他,有什么用。”
宋绘月听了,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她什么都不怕,就怕银霄死了。
之所以在京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跟住张旭樘,让他没有机会去折磨银霄,甚至他一有动作,就能发现。
银霄活着,只要自己肯下力气找,银霄就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所以她舍得下力气,把这点人使唤了个人仰马翻,却没想到从张旭樘嘴里逼出来的是银霄死了的话。
“撒谎。”她冷冷看着张旭樘。
张旭樘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一条狗而已,又不是我的狗,留着何用?”
他笑着:“死的时候,他手里还抓着一只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都踩坏了。”
宋绘月回头看了一眼晋王,仍旧是不相信,但是头脑又处于一种无边无际的茫然之中,晋王见状,立刻走上前来,将宋绘月带去了刑讯房。
刑讯房中热烘烘的,里面烧着炭火,插着四五根烧的通红的烙铁,烟火袅袅,宋绘月坐在椅子里,满头都是大汗。
晋王对她说话,她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也没听明白说的是什么,只知道片刻后,晋王将张旭樘提了出来。
她在这淋漓的大汗里,看着晋王亲自动手,用马鞭把张旭樘抽了两顿——晋王是个细致人,此时纵然对张旭樘十分生气,也抽打的很仔细。
既把张旭樘打的浑身是血,又不伤及性命。
四位当家在这一片血腥气味里,全都想起了晋王面不改色,险些将他们杀绝的手段,成了鹌鹑,一言不发。
张旭樘让他抽的头脑一片大乱,软成了一滩泥,节级将他从桩子上卸下来,他便坍塌在地,然而人却是越打越清醒,眼睛睁着,不眨眼地盯着宋绘月,脸上还带着笑意:“死了。”
死了。
宋绘月几乎是飘着回家的。
四位当家受到晋王命令,化身为四大护法,护送宋绘月回家。
小小宋家,因为这异常孔武有力的四人进入,被无形的力量塞的满满当当,变得格外狭窄。
人高马大的谭然在这四人衬托之下,几乎有了几分瘦弱之感。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寻寻觅觅
四大护法也毫无自知之明,并不知道自己太占地方,反而让厨房的薰猪头肉香味勾住,都意意思思地站着不走。
林姨娘连忙招呼谭然扫干净地上积水,又搬出来桌椅,要请这四人吃喝——既然是大娘子的朋友,自然是不能怠慢。
她一面叫元元盯着药炉子,一面去请宋太太,又让谭然帮忙摆茶碗,忙得不可开交。
宋太太从宋清辉屋子里出来,见了宋绘月鼻青脸肿的模样,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心疼,就见到了院子里站着四座山。
这四人的身形并未见得特别魁梧,但是存在感太强,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使不完的力气,桌椅板凳全在砰砰作响,让人耳朵里、眼睛里全都是这四个人,想忽略都难。
宋太太强笑着招呼了四人随意,快步走到宋绘月身边,上前握住她的手,摸着手心冰凉,更是吓了一跳。
这大热天的,怎么手反倒凉了。
她拉着宋绘月到屋子里去看伤口,换衣裳,宋绘月有气无力,任凭她摆布,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透过打开的窗户,她看外面的热闹,看天边云彩散去,又看风在树冠上刮出各种形状,看的出了神。
宋太太抓紧时间去端一碗紫苏姜梅茶来,自己在宋绘月身边坐下。
她不知道宋绘月这满脑袋的伤从何而来,只知宋绘月近来时常不着家,忙着从张旭樘手里讨回银霄,偶尔回家一趟,也是能吃能喝,浑身斗志,并没有像现在这样郁郁寡欢。
将茶递给宋绘月,她柔声道:“喝茶,是不是找银霄遇到难处了?”
宋绘月接过茶盏,没有喝的胃口,也没有说银霄的生死,只低声道:“找不到。”
宋太太问:“银霄到我们家也有五年了吧。”
宋绘月点头。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宋太太慢慢宽慰她,“我们能得这样踏实的一个孩子在家里,已经是万幸,如今他不见了,我们就尽力找,但是凡事都是尽人事听天命,是不是?”
宋绘月听了,含着泪道:“阿娘,银霄过的好苦啊。”
听了这话,宋太太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哪有不苦的。”
随后她伸手摸了摸宋绘月的头发:“虽然很苦,但是我们也要过下去,因为心里有盼头,你阿爹死的时候,我带着清辉四处求医,那个时候最苦,可是一想到你跟着王爷安全的到了潭州,正等着我去照顾,我就不怕了,再苦也要熬过去。”
宋绘月很少听到宋太太提起父亲死之后的那段时间。
其实那个时候,宋太太从一位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变成罪官家眷,本就是从云端跌落到了泥里,又带着个病孩子四处求医,家中只有两个没主意的姨娘,一定很辛苦。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归巢的小鸟一样依恋着宋太太:“阿娘,我还是要去找银霄,银霄可能也在等着我。”
宋太太低头看着她小鹿似的大眼睛:“那你要找多久呢?”
宋绘月看着外面散去的云彩再次聚拢:“我不知道,找到我不想找了为止。”
“可要是银霄已经——已经......”宋太太避开了“死”字。
“那我还是一样,找到我累了为止。”宋绘月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茶,里面的干杨梅正在水中慢慢舒展。
她说找就找,张旭樘那一条路俨然已经堵死,他宁愿死都不愿意让宋绘月称心如意,于是她带着这四条尾巴去找倪鹏,要了一张职方司绘制的京畿地图。
谢舟在大相国寺掘地三尺,毫无线索,这地方可以不用去,大内禁军重重,张旭樘的死士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飞不进去,这里也不必去。
宋绘月在地图上涂涂抹抹,最后决定先从张家所在的州桥大街开始寻找。
四大当家也不出去寻欢作乐,帮忙找人,游松等人更是一寸寸的摸索,要将州桥大街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摸尽。
州桥大街、曹门大街、御街,他们一条街一条街的找,到处留下月牙暗记,可是依旧一无所获。
银霄和张家死士都不曾在这些地方留下过吃喝拉撒的痕迹。
宋绘月一直找到了七月初十,正好是立秋那一日。
虽然是立秋,但是太阳简直有毒,晒的人浑身发疼,宋绘月把职方司所绘制的地图大大小小都画上了叉。
她却一点银霄的消息也没有。
她的脸很痒,太阳太大,晒的她脱了一层皮,脸上肉眼可见的发黑,就连眼珠子都好像变得更加漆黑了,看人的时候,显出幽深而又绝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