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228)
他破天荒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神情震怒:“你们张家,反了天了!”
他虽然骂的是张家,目光却不敢直视张瑞。
张瑞跪地请罪,不为自己辩解,张派也纷纷跪倒在地,请今上彻查妖言惑众之人,此言必定是他国细作,如今定州已经有一个月没下雨,细作借此机会,动摇国本来了!
燕王此时此刻也意识到了张瑞的重要,恨不能将刘宝器给锤死。
倒张派在张派的伶牙俐齿下节节败退,全无招架之力,只有几位台谏,素来口舌之利,能辩群臣。
晋王站在言语汹涌的朝堂之中,站成了一块磐石。
对于眼前激烈的争执,他冷眼旁观,看着今上在暴怒之余还要束手束脚的怕着张瑞,觉得可笑。
他料到今上不会当众揭发张瑞参与过陈王造反一事,所以安排了裴家的人在刘宝器面前悄声说话,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没有行差踏错,大殿中融化的冰山带来的凉意萦绕在他身上,让他感到万分舒适。
片刻后,一直沉默的张瑞忽然出声:“陛下。”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积威已久,轻轻两个字,所有争执的声音便都停了下来。
他挺直了脊背,又将手中所执朝芴轻放于地,双手高举,除下头顶官帽,放置于身前,最后跪伏于地:“陛下,臣昔日年少轻狂,言行多有不妥之处,臣请陛下查实,清白与否,自有论断。”
第二百八十二章 昏君
张相爷以文人风骨,轻巧震慑众人,燕王脸上焦急之色顿缓,心想姜还是老的辣,纵你晋王有万般手段,张瑞也能四两拨千斤。
同时燕王对谋反之说嗤之以鼻——张家有他这个皇子在,为何要和陈王去造反,图陈王风流?
岳重泰庄重立在一侧,一言不发,维持着枢密院不与文官为伍的祖制,也不信张瑞会和陈王造反,只是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张瑞和他换的虎符。
若是不造反,他为何要定州十万兵马?
可他为何造反?
如今朝堂上,晋王还未能和燕王分庭抗礼——不对,之前是未曾分庭抗礼,可从昨天夜里开始,张旭灵进去了,到现在早朝,张旭樘身上背了人命案,张瑞陷入陈王造反的陈年旧事,转眼之间就将如日中天的张家给打掉了一大半。
莫非张瑞早已经料到今日,所以才要十万兵马,拥兵自重?
他再看神色自若的晋王,心中忽然有了一丝笑意:“还好,岳家还没有把两个女儿都押在张家这条船上。”
然而刘宝器不为张瑞所动,大声道:“相爷休将造反谋逆定为年少轻狂、言语不妥,若真有欺君罔上之罪,岂能脱帽了之!陛下请叫苏副指前来陈述,再由提刑司或刑部彻查,张相爷待罪之人,亦不能再在朝堂出入!”
张瑞堂堂执宰,受到刘宝器一位台谏如此指责,未曾给自己辩解,而是跪伏于地,磕了个头。
反倒是董童英站了出来,呵斥刘宝器:“朝堂之上,焉能断案,张相有没有罪,你能逼问出来?还不快退下,由陛下裁决!”
刘宝器直接顶撞他:“我是为国家计,才有此言,若是禁军与张相为一丘之貉,国之焉存?且张相在朝多年,专权独大,站在这里的诸位暂且不提,各要路要职,皆出自张相门下,各路情形好坏,皆出自张相之口,莫有敢越雷池者,天宁节,燕王送‘黄河清’给陛下,本是天意,为何成了燕王的孝心?为何无人上奏祥瑞?长此以往,国家有变,计相担责?计相不让我追究,莫非是物伤其类?”
不等董童英答话,燕王口不择言:“放屁!张相久值中枢,廉政谨慎,事必躬亲,每有推举,必是文才出众之辈!”
他说罢,直指晋王:“张相更是仁人君子,晋王自入朝以来,狼子野心众所皆知,屡屡针对张相,反倒是张相避其锋芒,退以自存,所谓造反一事,也必定是晋王阴谋!”
方维春反唇相讥:“晋王在朝堂上所做所为,皆是利国利民之事,何来狼子野心,张相爷未曾鼎力支持也就罢了,怎么能说相爷退让?”
底下众人吵吵闹闹,今上坐在御座之上,只觉得自己并非君王,也不曾身处明堂之中,而是身处菜市口。
底下的也不是朝臣,而是讨价还价的刁民。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觉得这个天下也乱哄哄的,想要怒斥众人闭嘴,可又担心震慑不住底下这群人,只能意意思思的冷了脸,并且确认自己够冷,够怒,够威严,乍一看仿佛是让人戴了顶绿帽子。
底下的人丝毫没有闭嘴的样子,反而争吵的快要打起来,今上非常的累,累到最后,他忍不住想陈王造反的第二天,朝堂上都没有这么乱。
那时候他也坐在这里,只是背后多了个裴太后,裴太后能文能武,文能怒骂朝臣,不带重样,武能提剑让朝臣闭嘴。
他下意识地把面孔板了起来,换成了裴太后六亲不认的神情,就连思绪也慢慢变成了裴太后所教导的。
底下的声音渐渐消失,心惊之余,偷偷去觑今上脸色,就见今上虎着张脸,目光冰冷的看着他们。
于是众人一起沉默,因为感觉裴太后的灵魂在今上身上若隐若现,而今上却不能尽展其威,有东施效颦之感。
大家为保项上人头,不能发笑,都闭紧嘴巴,垂下脑袋。
在这之后,今上更是下了一些昏头昏脑的旨意。
张瑞之事得查,正好晋王正在查张瑞的大儿子,那就一事不烦二主,让晋王接着查张瑞。
但是张瑞身为一国执宰,不可轻易动摇,因此张瑞还做他的执宰,可以进出都堂,由他的二儿子张旭樘代为坐牢。
这样张家两个儿子都在牢里,也就不怕张瑞跑了。
刘宝器在心里大叹一口气,和方维春对视一眼,都感到无话可说——今上真是糊涂,张瑞既然不忠,怎么还能许他出入都堂?
都堂涉及的都是国家大事,既然张瑞有谋逆之嫌,就算不将其革职查办,也当软禁在家,等事情分辨清楚之后,再行安排。
再者当年陈王造反的时候,张旭樘才三岁,就算他是天纵奇才,也没有三岁就参与造反的道理。
眼下只盼着晋王能从张旭灵那里审问出一些东西来。
张党也从今上“仁慈”中获得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张家倒不了。
没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张瑞,张家这棵大树就倒不了,顶多损伤一些枝干。
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晋王,晋王能从刘求俞口中审出实话,抓走张旭灵,恐怕也能从张旭樘口里得到一些消息,进而对张家造成打击。
殿内人心各异,殿外雷声滚滚,骤雨已至,殿中香气也变得湿漉漉的,附着在众人身上。
在大雨之中,今上起身退朝,忽然又赐了张瑞一顶抬舆——他认为对张瑞不能逼迫太紧,否则张家狗急跳墙,胁迫燕王谋反,他危矣。
再者他并没有要让张家满门覆灭的意思。
抬舆上覆盖着把大青伞,已经到了垂拱殿之外,张瑞郑重取过官帽,捧在手中,在燕王陪同之下,一路走到殿外屋檐下。
殿外还备着许多青色雨伞,供大臣们前往待漏院修整一番。
屋檐下水滴如线,楼高水冷,天空一片苍灰之色,雷电在云层中不断闪现。
晋王举止温文,也走到了廊下,张瑞和燕王在右,他独自一人在左,身后群臣也隐隐分割开来,一部分站立在晋王身后,一部分站在张瑞身后。
比起在殿中听候今上发话时,此时显得更为安静,急雨如箭,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一阵大风劈面而来,内侍急急忙忙举伞相对,却还是将三人衣裳都沾湿。
风过之后,万千水痕又归于原地,似乎只是虚张声势的一场攻击,未曾击倒了谁。
------题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