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100)
其他人还在说笑,而他耳聪目明,听到了马蹄翻盏的声音,还有马车在地上滚动时发出的隆隆之声。
随后他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袍,双手交握在腹前,神情严肃,气势凛然,在顷刻间成了权倾朝野的张相爷。
他的这双手,曾写过状元卷的馆阁体,扶今上登过宝座,抱过燕王洗三,如今也要拱手对着晋王行礼。
晋王,他在心中默念这二字。
别人会轻看晋王,他却不会,能三番两次从张家手中逃脱,一定不会是众人所猜测的那般轻浮。
今晚晋王到来,必有目的。
人群在张瑞站起来之后,也迅速安静,各自整理仪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路。
打马和马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
人群越发安静。
在众人目光中,一群好马踏风而至,护卫和闲人们背弓插箭,马上搭缚着野鸡野鸭,中间簇拥着晋王。
纵然他们未曾见过晋王,也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晋王今日穿一件白色窄袖圆领袍,裾饰袍子一角掖在腰间,头发用软纱唐巾束起,外面罩着件鹤氅,上以银线绣一只展翅而飞的白鹤,鹤氅鼓满了风,白鹤高高扬起,仿佛是要乘风而去。
一行人奔至张家门前,方才勒马滚鞍。
晋王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黄庭,把掖起来的衣角放下,一掸前袍,双目暗藏神光,射向站在人群前方的张瑞。
张瑞只穿了件细布月白色道袍,腰间系着同色布带子,头发用一根木簪绾起,神色和煦,宛若出尘之士。
因今上喜文人名士,京中打扮都是俊逸脱俗,越是贵人,越是要飘逸,如晋王这般华美者,几不可见。
然而众人一见晋王,都不得不在心中暗叹一声皇家气度,理当如此。
如此神仪,贵不可言,若是站在臣民之中,必能令人信服。
张瑞目光微动,阴沉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微微一笑,上前半步,领着众人叉手作揖:“王爷,下官有失迎迓,实在是罪过。”
晋王含笑,拾阶而上,扫了一眼宾客:“不必多礼。”
他身后那些门客也嬉笑着跟了上来,护卫和内侍训练有素地跟随在两侧,很快就将张家大门占据。
宾客们被迫让出道路,纷纷立在了台阶上,仰着脑袋看晋王和张相爷。
张瑞侧身道:“王爷,里面请。”
晋王抬腿往里走,同时问道:“相爷有喜事?我今日在城外打猎,倒是不知。”
众人一时不解,面面相觑起来。
晋王不是给张相爷道喜来的?
还是明知故问?
张瑞心知晋王必有来意,绝不会是为了贺喜,便十分有耐性的回答:“是我今日得了嫡孙。”
晋王没有接话,及至在太师椅上坐稳了,他才笑道:“相爷坐下说话,我来的匆忙,不曾备礼,黄庭。”
黄庭立刻垂着双手上前半步:“王爷。”
“今日的猎物都送给张相爷做贺礼。”
“是。”黄庭退后一步,冲着离他最近的内侍做了个走的动作,那内侍便悄无声息地离去。
张瑞先是因为晋王突然到来而惊讶,如今又被晋王送了血淋淋的一堆死物,当即深吸一口气,无法作答。
张旭灵也搞不懂这位王爷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爹和老二都不吭气,自己也把嘴巴紧紧闭上,一言不发。
他们父子三人不开口,其余人等也不便说话,只是不请而坐,又坐了满满一堂。
有那憋着尿还没去撒的,抖着腿都不肯离去,势要看看晋王和张相爷这一番交锋。
片刻后,张旭灵接到张瑞的眼风,立刻起身,笑着劝茶:“王爷请喝茶,家中都是粗茶,不比潭州乃是产茶的地方,王爷见谅。”
晋王笑了笑:“我不喜欢喝粗茶。”
张旭灵只能默默将那点心推了过去:“这点心倒是很精致的。”
晋王依旧是不笑纳,不咸不淡地坐着。
张旭灵硬着头皮问:“不知王爷前来,是为了什么?”
晋王微微一笑:“我来找你们家的衙内。”
第一百二十四章 混账东西
张家的衙内只有一个,就是张旭樘。
哪怕晋王是找张旭灵,大家也能从中揣摩出晋王的一二分用意,可找张旭樘,那众人就统一的发蒙,不知这二人之间有什么交集。
最后也不知是哪个热衷于市井八卦之人,低声说了一句岳家,再经过口耳相传,大家心里便又自以为是的恍然大悟了。
张旭樘和晋王都等着娶岳家那位姑娘。
想到此处,众人的目光越发闪亮,只恨岳家无人在此,否则场面一定会更加精彩。
然而晋王接下来的言语,让他们亮起来的眼睛忽然发出了不解的光芒。
“张衙内,宋祺之女宋绘月,可在你这里?”
屋内一片沉寂,有不知道宋祺是谁的新贵,焦灼的恨不能当场询问一句宋祺是谁。
张旭樘冷笑一声:“不认识。”
他并不怕晋王,因为知道晋王富有理智,不会在京都动刀兵——也无兵可动。
而自己则不一样,为了维持张家的一切,他是凶狠之徒,可以手刃任何人。
晋王十指交叉,托住下巴,含笑注视着张旭樘,仿佛眼前的不是同龄人,而是个不懂事的小衙内。
然后他慢条斯理的开口,口吻平淡:“虽有海捕文书,然潭州府衙役无能,知府昏聩,只有请严伯父出动武安军......”
这是张旭樘在潭州时写给严实的信。
“够了!”张旭樘听了片刻,立刻打断了晋王。
晋王很自然地停下,笑道:“衙内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张旭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王爷这是笃定了宋家娘子在张家?”
晋王点头:“是,还请衙内把人还我。”
张旭樘起身,对那封信避而不谈:“王爷如此肯定,那就请进来搜一搜,您带了内侍,女眷的屋子也能去。”
晋王啼笑皆非:“相爷的家,小王岂敢搜,小衙内还是把人还我吧。”
张旭樘拄着手杖,做出了坦然的姿态:“我确实认识宋绘月,也和她在潭州有过不和,我还没有到要把她抢回家来藏着的地步。”
说罢,他一步步走到晋王身边,笑道:“王爷,为了个女人,您魔怔了啊。”
“旭樘,”张瑞咳嗽一声,端起粗茶喝了一口,“回来。”
“是。”张旭樘又慢慢走了回去,脚步很沉重,心里也同样沉重。
他知道今上在意什么。
今上冲龄继位,太后听政,直到太后薨,才将权利全部收回手中,所以今上最忌讳别人动他的天下。
指使武安军,他可以撒娇蒙混,不能蒙混的,便是他真的指使动了严实和武安军。
明明军权在岳重泰手中,他们张家却能如臂指使,这是何等可怕的权利。
他走到张瑞身边,低声道:“爹......”
“跪下!”张瑞怒喝一声,打断他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张旭樘愕然地跪了下去:“爹!”
“来人!”张瑞叫来了管家,“带王爷的人去二爷屋子里找,人要是在,就给我带出来!”
随后他看向晋王:“王爷,小儿一向顽劣,如果真是他将人带了回来,下官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罢,他沉痛地看着张旭樘,仿佛张旭樘这个不争气的爱子,让他十分头疼。
他想的比张旭樘还要深。
一封信扳不倒张家,最严重不过就是放弃严实。
武安军是严实在管,是他为了巴结张家,和不懂事的张旭樘一起胡闹。
眼前还有这么多人在看着,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晋王,他要做的,是把情、理二字,都放在张家这边来。
最好再逼出晋王两三分的真面目。
今上要扶弱抑强,那就让今上看看,究竟谁是弱,谁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