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婢(161)
秦玄策捂住胸口,还在咳着,咳得太过厉害了,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我后悔了。”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他的神情,似乎认真、又似乎狂乱,在那里自顾自地说话,一边咳着,一边说,说得断断续续的,“我很后悔,如果那时候能早点告诉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走?我为什么犹豫了那么久?为什么来不及告诉她?我很后悔,很后悔……”
周行之看得火大,忍不住大声道:“你去,你现在就去,告诉她,你当时就是想娶她的,赐婚的圣旨都求下来了,你为什么不说,你没长嘴巴吗,在这里啰啰嗦嗦……”他实在受不了,恨恨地也来了一句,“说个屁!”
“说什么!”秦玄策猛地重重地一捶地,地板抖了三抖,他愤怒地咆哮,“她不要我了,你知道吗!我为了她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她不要我了,我还说什么,自取其辱吗?”
周行之嘴巴张了张,卡住了。
秦玄策咆哮之后,颓然又萎靡了下来,他摇摇摆摆的,好像醉得要倒下去了,又勉强撑住了身体,朝周行之勾了勾手,低低地道:“酒,给我酒。”
周行之默不作声,叹气良久,还是开了一坛金枝太禧白,递给秦玄策。
秦玄策仰头又喝了几大口,他的脸被酒气熏得通红,眼神恍惚,满头满脸都是水,衣服也湿答答的,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一边喝一边嘟嘟喃喃着:“阿檀说过,很喜欢玄策,可是,现在她不喜欢了,她把我扔了,自己跑了,她嫁了个穷酸举人,如今又想嫁给她表哥,她对旁人都那么好,唯独对我,她说……她说,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我。”
他摇晃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仰面倒下,就那样倒在地板上,酒坛滚落到一边,他忘了周行之还在边上,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他是尊贵又威严的大将军。
他用手捂住眼睛,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好,我也不要她了!”声音颓然又低了下去,近乎梦呓一般自语,“不要她了……”
五月初一,耿太傅七十大寿。所谓人生七十古老稀,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耿府为此广邀宾客,共贺此寿辰。
耿太傅原是朝中老臣,先后辅佐过两任帝王,又做过太子太傅,儒林宿老,德高望重,虽然已经致仕,时人仍以太傅呼之,多有敬重之意,因是,朝中文武大臣皆来赴宴。
席未开,奴仆先奉龙眼、香莲、榧子等诸干果,又上水龙脑、官桂花儿、白术人参等缕金香药,又有兰陵美酒香饮子,绿衣小婢往来其间,持壶伺奉,隔帘外,商女小调,弦声轻曼,一派熙和。
来者皆为达官显贵,或熟、或不熟,在席间彼此寒暄着,在这一干宾客之中,武安侯傅成晏就显得格外惹眼起来。
武安侯踞守陇西多年,众人谓其一代枭雄,应是桀骜孤僻之辈,谁知道,今日赴宴,他手里还抱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那孩子生得极漂亮,水汪汪的大眼睛,挺翘的小鼻子,嘴巴粉嘟嘟,像极了一个糯米团子,躲在傅成晏的怀里,偷偷摸摸地张望一两下,又娇又软的小模样,和傅成晏那种刚硬骁悍的气度显得很是违和,就像一只老虎头上顶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令人侧目。
前两天耿府的人给傅成晏送贴子,正好被念念瞧见了,外祖父解释了半天,念念只听懂了有人要请外祖父去吃酒席,她大为兴奋。这孩子生于偏远县城,小地方的酒席都是热闹又好玩的事情,她便闹着要跟来。
心肝宝贝念念要做的事情,外祖父就没有不答应的,浑然不觉得这等场合带着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妥,倒是念念自己到了这里,被耿家的富贵做派唬得一愣一愣的,周围都是陌生的长者,没人陪她玩,她不太敢动弹,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外祖父的手上。
过不多时,崔则来了,一进来,就直奔傅成晏这边,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怎么念念也来了,来,舅公抱抱。”
于是,念念就从外祖父怀里挪到了舅公怀里。
一旁众人想及近日长安城中关于武安侯府的种种传闻,不禁开始揣度起这孩子的身份,更有好事者交头接耳,私下窃窃耳语。
傅成晏及崔则皆神态自若,皆不为所动。
未几,太子妃驾临,仪仗相随,左右宫人簇拥,耿太傅亲自迎了上去,众人很快把这边的事情抛开,齐齐上前致意:“见过太子妃殿下。”
耿太傅曾为太子师,今日恩师寿宴,太子抱恙,不得亲至,故令太子妃前来。
太子生性温恭,太子妃亦然,她给耿太傅呈了寿礼,转达高宣帝的褒勉之意和太子的问候之语,看过去笑意盈盈,和萧皇后仿佛类似,眉目间带着沉静雍容的气度。
她和耿太傅说了一会儿话,又转头朝崔则这边过来。
那边是从前的老师,这边是现在的老师,太子妃一般秉持礼节,温和地问候了许久。
说话间,太子妃的目光转到念念身上,笑着道:“好生俊俏的小姑娘,这是傅侯家的小娘子吧,早前听崔太傅提过,果然是个好孩子,来,这里许多大人在说正经事,你也呆得无趣,不如跟着我去后院玩耍。”
“嗯?”念念眨巴着眼睛,有些茫然,回头抱住了傅成晏的大腿,只是怯生生地看着太子妃。
太子妃笑得如同春风拂面,又对傅成晏道:“我家溧阳今天也过来了,正在后头歇着呢,两个小姑娘,不如凑一块儿去。”
溧阳郡主,乃太子幼女也。
念念如今的身份颇有些尴尬,若能与郡主成为玩伴,对她自然大有裨益,何况,太子妃如此善意,傅成晏也不能拒绝,略一沉吟,道:“多谢太子妃美意,我家这孩子娇气,劳烦您费心了。”
外祖父和舅公都劝着,念念很快点了头,乖乖地牵着太子妃的手,一起出去了。
耿家府邸占地宽广,从前堂到后宅,庭院重重,回廊曼折,才走了片刻,堂中宾客的喧哗声已经听不到了。
耿家的奴仆在前面引路,折过两重垂花门,到了中庭的时候,停住了。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抱着手,等在廊阶梧桐树下。
赤金色的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落在他的脸上,他风姿挺拔,眉目生辉,英俊又威武。
念念欢呼一声,松开了太子妃的手,像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扑过去:“秦二叔。”
秦玄策弯腰接住念念,熟练地将她抱了起来,还顺势抛了一下,又接住,搂在怀里,按住她的小脑袋,一阵乱搓:“这么久没见,念念有没有想二叔,是不是把二叔都忘记了?”
“很想很想。”这孩子的小嘴特别甜,“念念最喜欢二叔了。”
太子妃掩嘴一笑:“幸不辱命,大将军,我替您将这孩子骗过来了,您瞧着,若是等会儿被武安侯发觉了,怪罪起来,您可得自己认下。”
太子妃今日才到耿府大门,就被守候在那里的大将军逮住,托她进去把傅侯手里的那个孩子哄出来,太子妃心中纳闷得不行,但她是个知情达趣的人,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依言而行。
秦玄策拱手:“劳烦太子妃,这番情义我记下了,日后定有回报之时。”
太子妃颔首微笑,略微客套了两句,便带着众宫人离去了。
庭院中有一处凉亭,耿府的奴仆按着大将军的吩咐,在亭子里挂了竹帘子,铺上软垫蒲团,备下了各色瓜果点心并一壶浆饮,秦玄策抱着念念过去坐着,一边喂她吃小食,一边哄她说话。
“之前二叔分明和念念约好了,等你得空,就来找二叔玩,二叔等了好久,你都不来,是个小没良心的。”
给她一块小小的玫瑰酥饼。
“啊。”念念张开小嘴,像小雏鸟一般,一口把饼子叼走了。
她咬着饼子,含含糊糊地道,“嗯、嗯、我想去找二叔玩儿,可是外祖父不让,外祖父说,他看见二叔就手痒痒,想再打你一顿,娘说,算了,总不好让二叔挨打,叫我别在家里提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