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婢(160)

作者:秋色未央

“我不会后悔。”崔明堂的声音始终不疾不徐,但他说得异常清晰,“当年在长安城外,我把你送走,那时候才是后悔,我经常会想起那时候,如果把你留下来就好,阿檀,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不后悔吗?”

“咚咚”数声,这回是隔壁那人砸了墙,力道惊人,整个房间都抖了起来,墙上的粉皮簌簌地往下掉,引得下面的掌柜和伙计一阵惊呼。

阿檀今天忍了又忍,再好的气性,终于也忍耐不住了。

她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端起了桌案上的茶釜,那里面满满的一釜水,她端着有些吃力,便对崔明堂道:“大表兄,替我拿着这个,过来,我要办点事。”

崔明堂依言,起身,替她把茶釜端了起来:“阿檀何事?”

阿檀出去,走到隔间,如今她大了几岁,稳重多了,不再趴门缝了,很有礼节地敲了敲门。

“刷”的一下,房门立即打开了,秦玄策站在门口,身形高大,气势压人,一脸冷峻之色:“你要找我?”

虽然他的语气硬邦邦的,但眼睛明亮,好似发着光一般。

大将军太高了,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可以把阿檀整个人兜住,这么多年了,阿檀还是觉得很有压迫感。

她踮起脚,抬起头来,对他道:“二爷,您把头低下来一点,我够不着。”

或许是习惯了,她还是如往日那般唤他“二爷”,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怯生生的意味。

这是他的阿檀呢,叫他低头做什么?不知道。但秦玄策不假思索,在她面前把头低了下去。

“还是太高了,再低点儿。”

“作甚?啰嗦。”这么说着,他又把腰弯了下去,为她俯身。

差不多了。

阿檀从崔明堂手里把茶釜接过来,使劲举起来,满满一釜水,“哗啦”一下,从秦玄策当头倒了下去。

泼了他满头满身。

第78章

这一下, 不但崔明堂呆住了、后头走出来的周行之呆滞住了、连秦玄策自己也呆滞住了。

这世间,无人敢对大将军如此无礼。

秦玄策慢慢的、僵硬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水,头发湿淋淋的, 夏天的衣裳被水浸透了, 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强悍的肌理, 他用最凶狠的目光瞪着阿檀, 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你干什么?”

“二爷问我干什么,我却要问二爷是干什么?”阿檀扔了茶釜, 因为太过生气, 还有些发抖, 带着一点颤动的尾音,“你分明说过, 就此别过,两不亏欠,为何说话不作数,为何要来为难我, 莫非我欠你的还未偿还清楚吗?”

崔明堂担心秦玄策发难,急急上前,挡在阿檀身前:“我家表妹性子骄纵,一时无状,大将军英雄男儿,想来不会和小女子计较,还请海涵一二。”

曾几何时, 他的阿檀……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秦玄策握紧了拳头, 喘着粗气, 他一个字也不说,只是死死地望着阿檀。

中间隔着一个崔明堂,阿檀和他对视着。

她是个过分娇怯的人,气得狠了,眼眸里浮起了一层水光,春波潋滟,带着无声的忧伤,就如同很久以前,她曾经这样望着他,可惜那时候他不懂。

“你不要再跟着我,不要再找来找我,昨日之事已随昨日去,两不亏欠,勿憎勿念,我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你。”

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她没忍住,红着眼眶,睫毛颤抖着,落下一滴泪,但她直直地望着他,说得那么坚决,没有任何留恋的意味。

秦玄策征伐多年,他在沙场上受过很多伤,刀剑划过胸膛、穿透肩膀、刺入筋骨,鲜血淋漓,却都不如这一刻的痛。

她说,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你。

他不受控制的,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笑声,还是什么话也没说,点了点头,后退了几步,“砰”的,重重地阖上了门。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有些支撑不住,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

方才桌案被他掀翻了,椅子也被他踢散了,他就直接坐到了地上,那样大剌剌的,用一种粗野、颓废的姿态,坐在那里,急促地喘息着。

周行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不,大将军不需要安慰,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此刻,什么话都不能对他说。

过了良久,外面没了声响。

周行之踌躇片刻,出去看了一眼,又转回来,低声道:“他们走了。”

“叫人拿酒过来。”秦玄策突兀地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周行之叹了一口气,出去吩咐了一声。

少顷,掌柜亲自领着伙计抱来了四坛酒。

刚才闹的动静有点大,掌柜的自然听到了,此时看见大将军浑身湿淋淋的坐在地上,掌柜只觉得心头发怵,差点想跪下来:“大将军,我们这里有姑苏梨花春、武陵琼花液、翠涛酒、金枝太禧白,都是上品陈酿,不知大将军喜欢哪种?”

“都放下,出去。”秦玄策冰冷冷地道。

掌柜一句话不敢说,带着伙计一起下去了。

秦玄策随便拎起一坛酒,拍开了封泥,仰起头,直接灌了下去。

他喝得太急了,几乎是把酒倾倒入口,不时有酒液洒下来,溅到身上,和原先的水迹混合在一起,晕染成一片狼藉。

周行之今天本是有事来找秦玄策商议,被秦玄策顺手一起拖了过来,先是陪着秦玄策在曲江边骑了一溜马,又说要到登云楼来喝酒,直到此时看了一出戏,心里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摇头叹息:“你啊,何必,何苦?”

秦玄策不吭声,“咕嘟咕嘟”的,埋头喝完了一整坛酒,将空酒坛摔到一边,又拎起了一坛,继续猛灌。

周行之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抢夺:“够了,别喝这么多,你刚刚被人打伤,身上还没大好,需要好好安养才是。”

秦玄策不耐烦地搡开周行之:“你别管,让我喝,安养个屁,反正没人管我,伤就伤了,没什么大不了。”

他又开始说粗话了。

周行之苦笑了一下:“玄策,你醉了。”

“我没醉。”秦玄策又猛灌了好几口,停了一下,他满脸都是水,似乎还有些温热的感觉,他狠狠地擦了一把,擦不干净,还是湿的。他想,他大约真的醉了,可是,他的声音却格外清晰,一字一字的,咬着牙,吐出来,“我也想喝醉了算了,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什么事情都不用去想,可是,我没醉。”

周行之竭力试图说服秦玄策:“你前几天才说过,不再理会她了,一刀两断,这种女人,不值得……”

“屁!”秦玄策越来越粗鲁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周行之,“什么不值得!老子拼死拼活,豁出命都不要,就是为了娶她,你再说不值得,老子一剑劈死你!”

“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周行之好冤,冒死也要为自己申辩一下,“大前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喝酒的时候说的。”

“我说得不对,我后悔了!”秦玄策又一次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几乎是怒吼道,“我后悔了行不行!”

周行之所认识的秦玄策,天之骄子,执掌万军,威慑四海,他骄傲又自负,骁勇又果断,从来没有说后悔的时候,从来没有。

周行之一时有些恻隐,但是,大将军是不需要旁人来同情的,周行之沉默了片刻,只是干巴巴应了一声:“哦。”

秦玄策继续抬起酒坛,不要命地猛灌,他灌得太猛了,突然呛住了,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腰都直不起来,可是他依旧停不住,一边咳着,还一边试图把酒倒入口中,好像要用酒水把自己溺死一般。

“你够了!”周行之实在忍不住,飞起一脚,将秦玄策手中的酒坛踢得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咣当”一声,四下裂开,里面也只有一点残酒,溅落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大约是姑苏梨花春的味道,那是一种绵软而沉郁的气息,如同荼蘼开到尽处,无可奈何地枯萎,暗香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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