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33)
一时间,各大报刊纷纷采访永安公司,而且明里暗里,揭露对面的先施“发国难财,赚黑心钱”。顾植民只好再请师父早做决断,谁知范春城固执己见,依然不为所动。
“由他们闹去,别家不卖日货堪堪好,想买的人便都到先施来了。”
顾植民又气又急,唯有一声长叹,范春城听得不入耳,抬头道:“植民,不,顾襄理,你如今风光了,自然不能强你做主,我的意思你若不喜欢,就随你心意去办,我亦不会阻拦。”
话既说到如此地步,况且马老板不在,先施由范协理做主,加上还有师徒情谊,顾植民也不能擅做主张,结果一天辰光,先施门可罗雀,不见几个客人。
范春城兀自嘴硬,声称明日来买货的客人肯定踏破门槛。顾植民回到家,将师父的所作所为与夫人一讲,徐小姐也叹息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范师父的话也有些道理,许多国人其实最看不上国货。不过倭寇贪得无厌,再不拿出一些态度,只怕更壮其野心——先施公司虽大,但不与国家同进退,将来不得宁日矣!”
师父的话和夫人的话全部命中,次日营业,便见门外围满层层叠叠的民众,大骂汉奸,吼声如雷,莫说踏破门槛,连整栋楼仿佛都要震坍,范春城这次吓得面如白纸,一边差人去巡捕房求救,一边把自己关在房里,大骂抗议群众“暴民国贼”。
谁知巡捕房见抗议声势浩大,而且并非声讨殖民当局,迟迟不来,生怕沾惹是非。眼看场面失控,一旦愤怒群众冲进商场打砸,那后果和声誉简直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事不容疑!顾植民急忙拉过柜员,带他们冲到日货柜台,将货品一应卷起,摊到门外,泼上煤油,点起熊熊大火道:“诸位市民志士,先施公司是实干派,从不嘴里爱国,从不条幅抵制!大家看火里面,烧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日货!”
地上的火终于压住了心里的火,抗议风向转瞬骤变,群众高呼“打倒倭寇”,不知谁找来一面膏药旗也投入火里。顾植民好歹稳住局面,还没等舒口气,便见镁光灯闪,不知从哪里跳出几个报社记者,对着他和大火一阵连拍。
一场风波总算化为无形,下午马老板闻讯打来电话,大赞顾植民临危不乱,处置得体,又叮嘱说:“日本人最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你为先施立了功,却给自己招惹来麻烦,最近几日,千万小心。”只字不提范春城。
当晚徐小姐读报,在头版惊见丈夫照片,顿时吓了一跳。英雄所见略同,她虽赞赏丈夫的气魄,但亦担忧枪打出头鸟,日本人拿他来杀鸡儆猴。
先施开了火烧日货的口子,原来只拉条幅抵制日货的永安、新新等公司也不能落后,一时间大马路上烟火四起,日商会社也纷纷关闭店门,不敢再做生意。
先施一时间成了爱国招牌,在租界的日本特务恨之入骨,他们不敢招惹马应彪,于是上过报纸的顾植民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特务寻来一伙流氓无赖,趁顾植民出门拜会顾客,堵在窄巷里拳打脚踢。顾植民奋起反抗,叵耐②三拳不敌四手,他被人按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
好在危急关头,一人从流氓们背后杀出来,一边奋斗恶徒,一边吹着尖哨,引来巡捕。暴徒们一哄而散,顾植民昏迷中但听到好兄弟许广胜在喊自己名字。
许广胜将人事不省的顾植民送到医院。徐小姐闻讯赶来,憋不住泪水横流。马老板和范春城也跑来探望,许广胜一直在床边帮忙照料,直到顾植民醒过来才默默抽身离开。
马老板招来记者怒斥暴行,各界人士亦纷纷声援,唯当局者嘴上义正言辞,背地却推衍塞责,不敢招惹日本人,加上暴徒无影无踪,此事终于不了了之。
幸而许广胜来得及时,顾植民只落下些皮肉伤,他躺了半月,终于恢复出院。夫妻俩第一件事便是备上厚礼,去许家登门致谢,谁知道许广胜呵呵一笑,拱手说:“植民,你我以后就是同行了!”
顾植民大吃一惊,忙问缘故,方知道许广胜已经离职太古,进先施对面的永安公司做了副理。许广胜叹气说,本想与顾植民做同事,叵耐他没能讲上话,所以只能屈就去了永安。
“终是无缘并肩作战啊。”许广胜惋惜道。
徐小姐听两兄弟聊天,只是微笑,等出了门,顾植民问她意见。她摇摇头,只说了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啊。”
顾植民终于康复,回到先施上班,马老板特意为他安排洗尘宴。师父范春城照常拉他去参加各种酒局,席间甚至还有竞争对手的管事人。
顾植民颇为尴尬,范春城却递过一杯酒,劝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生意上是对手,私下里都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你与永安的许广胜,不也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吗?”
寥寥几句话,足塞顾植民之口。他于是寻些借口,推脱师父的饭局。一来二去,范春城也明白了他的心思,遂拉上别的销售员去喝酒。
顾植民五味杂陈,师父虽是协理,但位高权不重,能使唤的人却比管实务的襄理还少,他想跟师父陈明心迹,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独自喝着闷酒,并没有意识到一团乌云已渐渐逼近。
第三十九章 乌云
民国二十一年腊月,春节前正是年货旺季,先施百货许多货品被抢购一空,就连预订单都下得满满当当,整个公司的人都翘首盼望货船进港。
不过热闹中亦有危机,先是传言日本侨民闹事,竟然寒冬腊月,趁乱一把火烧了三友实业社总厂。三友实业是国货纺织品中的佼佼者,出产的“三角牌”毛巾曾将占据市场的日货“铁锚牌”毛巾一路打到抬不起头,最终不得不关门撤厂,离开上海。
时至年底,先施也向三友下了订单,岂料突发意外,一时间许多货品断供,顾植民焦头烂额,到处寻找货源。
孰知更大的意外还在后边,腊月廿一午夜,震耳欲聋的炮声骤然响彻上海滩,日本借着特务导演的莫须有事件,派第一外遣舰队由东、北两个方向,分三路乘夜突袭闸北,驻守的十九路军只得奋起抵抗。
顾植民半夜被街对面邻居的砸门声唤醒,马老板打来电话,告诉他一个噩耗——
先施在闸北的仓库里有八万件货物,如果不及时转移到租界,很可能被付之一炬!而在这危急关头,师父范春城却喝个烂醉,拉都拉不起来!
顾植民连夜火速奔往闸北,抢救存货。此时江湾、吴淞等地都陷入战火。货轮根本不敢进港,各大百货必然商品奇缺,如果不将八万件货安全转移,非但商场无货可售,而且损失之巨足以令公司关门大吉。
闸北仓库在俞泾浦东岸。不远处,夜空已被炮火燃亮,附近一些从来就不安分的日本浪人也被煽动起来,他们勾连成群,拿着手枪、日本刀寻衅滋事,见人就砍杀打骂。
顾植民租来的汽车刚驶近仓库,就迎面撞上一队浪人,他们不由分说,举枪便射,好在司机跑得快,一脚油门将浪人甩在身后,
深夜街头,兵荒马乱,搬运工人们如惊弓之鸟,谁敢提着脑袋拉车外出?顾植民没有办法,一咬牙将一口袋银元抛在工人们面前,带着徒弟小傅,还有从米店新招入职的黄阿大与陈土根挽起袖子,拉起货车。
工人们见雇主舍得出钱,又甘冒矢石,亲自上阵,纷纷愿意跟随。顾植民安排两个人前面哨探,东折西绕,用了足足半个晚上,总算将货物安全运到公共租界里。
第二天,马老板怒火连天,责问范春城。范春城连连道错,等出了经理室,便叫来顾植民,责问后续如何处置——他毫不关心时局,只觉得这反倒是好时机,无论如何,日本人不敢将战火烧到租界,对租界里许多富贵人家来说,枪炮声从来都是遥远的背景,他们依旧歌舞升平,依旧要热热闹闹过年。只要别家没货,先施有货,绝对能卖得红火。但这八万件货根本不够,他让顾植民寻人运作,安排拉满西洋年货的轮船停靠宁波,然后加急运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