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25)

作者:言桄著

“我刚在周围走了一遭,纠察队在北边车场那边鏖战,租界在苏州河南陈兵,中间地带反而安全,从开封路混进租界刚好!”顾植民解释完,不等徐小姐反问,牵着她的手,辗转往东跑去。

两人冒着风险,匍匐横穿过北西藏路,便望见开封路口的鹿柴①。

顾植民拉着徐小姐,绕到一条堵死的小弄里,从墙上翻进租界。见四处无人,便快步往里跑,跑过七八个路口,正好撞见一辆闲着的黄包车,便掏出一把大洋租下来。两人上了车,催促车夫朝东南飞奔。

顾植民这才喘口气,攀问徐小姐经过。原来徐小姐坐的黄包车夫听到枪声,一路往西惊逃,正好撞上北洋兵,远远被一枪放倒。徐小姐躲在车篷,这才逃过一劫。

她下车换了车夫衣装,惦念着去裁缝铺会面,便一路摸到河边,见对岸重兵防守,只好躲在船闸后头,觑机过去,没想到却撞见来寻自己的顾植民,总算是有惊无险。

华界处处炮火连天,租界深处却一派无事景象。终于到了十六铺码头,才发现法国军警扛枪警卫,这才重新感到一丝紧张气息。

开船时间眼看要到了,军警操着法语,驱赶送客的闲人,袁焕侠站在浮桥前头,手里掐着怀表,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见顾植民气喘吁吁,送表妹赶过来,他急忙将行李交给徐小姐,催促她赶快与两位同学上船。

三人争分夺秒,更来不及道别,顾植民只见徐小姐被袁焕侠两位好友簇拥,急匆匆朝船上赶去。在迈过船舷的那一刻,徐小姐方偷得空余,停步回头,踮起脚尖,朝码头上拼命挥手。顾植民也跳起来挥手相应,没想到一队军警赶过来,不由分说抡起枪杆,将送行的华人驱到后面。

等他收住脚步翘首回望,军警那排黑压压的大檐帽已经遮住他视线,透过他们肩头空隙,但见渡船船头缓缓朝黄浦江中移去,舷梯那里早望不见爱人身影,唯有一声汽笛,凄厉长鸣,仿佛义大利歌剧里哀毁永诀的悠悠序曲。

第二十九章 成双

多年以后,顾植民仍记得那一天。

那是民国十六年的春分,百花破蕾,万物萌发,空气中有鸟鸣与花香,还有枪声与烟雾。至于人类,则是常在春深,常怀无奈,常有寂寞离分。

军警横在眼前,渡轮驶向江心,送客的人星散,袁焕侠伴顾植民往北来到太古路口,见他情绪实在不高,更明白他的离愁别怨。

“植民,要不要去喝一杯?”

“袁先生,不用了,外头兵荒马乱,租界里只是假太平,况且我还要回米店做事。”

“那——就此别过,你在米店,实属屈才,我会帮你谋个差事。植民,天长日久,多多保重!”

“多保重!”

桃英飞散,两人在春光里辞别,顾植民独自回到店里,洗去一身尘灰。两个伙计晓得他心绪纠结,也不多问。三人在远处依稀的枪炮声中默默忙碌。

掌柜情绪不佳,黄阿大与陈土根也心不在焉,等打烊离开,小陈的毡帽还落在店里。

陈土根新娶了老婆,看得他严严实实,忘了毡帽回家必定挨骂。顾植民拿着追出去,却早不见他人影。

遇到报童叫嚷,听那新闻,起义工人只凭五支手枪、四十把斧头便攻占了南市衙门,缴了军警枪械。北洋军阀盘踞上海十余年,如今看来士气尽丧,似乎土崩瓦解只是旦夕之间。

顾植民拿着毡帽,回店,掩门,半缕夕照从门缝透过来,映得屋里一片枯寂。想起夏日光景,他还与徐小姐在屋檐下同吃同住,如今蓦然回望,只剩茕茕孤影。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送徐小姐去西洋留学,也算圆她夙愿,成人之美。顾植民长叹一声,躺在木板床上,徐徐将深情收到心底。

“掌柜的,开门哇!”

扣门声嘭嘭传来,果然是陈土根在屋外呼喊。顾植民哭笑不得,只好拖着疲乏的步履,爬起来将闩子抽开,一把推开门扇。

顾植民一怔,他揉揉眼睛。

又揉揉眼睛。

他晓得自己是在做梦,就像反复望见夜空中百鸟齐飞,百雀翱翔的那种梦。但梦境太美,如春风,如清水,如柔纱,他舍不得唤醒自己。

因为在这梦里,徐小姐穿着小洋服,拎着行李箱,就站在门外,她背后是暖暖的夕阳,还有遥迢天际似锦的晚霞。她正笑着打量他。

顾植民恍惚觉得自己还躺在硬邦邦木板床上,两行热泪从眼角淌下来,模糊了双眼,他想擦去眼泪,想更看清楚这残阳返影般的幻梦,但徐小姐也伸出细润的手,温柔地帮他拭去泪滴。

“喂!”她假作愠恼嗔怪一声,

这梦境如此真实,顾植民但觉庄生化蝶,甚至拎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米店门前,还是躺在木板床上。

这时,他看见陈土根从旁里跳出来,欣喜不已高声唤他:“掌柜的!我回家走到电车站,正撞见徐小姐风尘仆仆下车,便将她护送过来!侬还在发什么傻,做什么呆?!还不快些叫人进屋休息!”

顾植民仍不信这梦是真的,方欲掐自己一把,却见徐小姐牵起他的手,拎着行李箱,径直走进门,大大方方坐在她夏天常坐的柜台里,拍着台面喊。

“你们还愣什么?有没有现成茶水!我又累又渴!”

“有有!”陈土根见掌柜发傻,赶紧跑去后屋寻茶。顾植民看着徐小姐望自己微笑,恍恍惚惚走上前,坐在她对面,依旧不信美梦成真。

“你——不应该在法国邮轮上么?”

“啊呀,忽然不想去巴黎了,上海多好,是不是?”

“可你……如何能在半路下船?”

“你是不是傻?我在十六铺码头上乘的是小江轮,到杨树浦换法国邮轮时才下船的。”

“那你……从杨树浦赶过来?”

“对啊!不然为何耽搁到黄昏才能见到你?”

顾植民鼻子一酸,徐小姐未讲半个字甜言蜜语,但他的热泪却像决堤般满面倾流。徐小姐笑着站起身,抓起他的手,摇晃着,安慰道:“何苦伤心成这样?”

“不是伤心,是高兴——不走了吗?”

“不走了。”

“要留在上海?”

徐小姐摇摇头,又笑。

“你在哪里,我便留在哪里。”

陈土根慌手慌脚泡好茶,端着茶壶茶碗从后屋赶出来,却又蹑手蹑脚退了回去。因为他看见顾植民和徐小姐相拥在一起,拥得那样紧,那样深,好似今生今世也不会分离。

他不忍心打扰历尽艰辛、终得团圆的两个人。只将茶轻轻放在桌上,从后院转上大街。

租界的路灯次第亮起,远处的枪声也渐渐稀疏。路边加印的晚报墨迹还香,报纸头版印刷的标题上,华界各区均已被起义工人占领,唯有北站水埠停车场那里还在激战不休,顾植民不曾想到,当初他需要多么幸运,才能在枪林弹雨中寻到徐小姐,才能将她平安护送出鏖兵的战场。

徐小姐也不曾想到,她本要乘坐的邮轮行驶到复兴岛时被流炮误击,死伤二十余人——爱情给了两人勇气和决心,也带给他们平安与幸运。

但顾植民仍不得喘息,他带徐小姐连夜赶到书局。小董在店里看守,望见徐小姐,连忙笑着拱手行礼。

“徐小姐,久违了。”

“‘仝公子’,久违了——还要多谢董先生仗义相助,不然植民与表哥也寻不到讲北方官话如此好的人。”

原来当初顾植民思索,想借相亲名义,约徐小姐出来筹划,思来想去才记起小董这个北京人氏。

北方路远,徐家人打探消息更难。小董又满口北京话,常年在书局耳濡目染,自有一番读书人的气息,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没想到小董将满族阔公子演得入木三分,直将徐靖庵耍得团团转,否则徐小姐脱身绝不会如此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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