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24)

作者:言桄著

顾植民一听,晓得是徐小姐父母,急得拔腿冲上斜坡,沿着车场围墙往旱桥奔跑。越往前跑,枪声越密,硝烟越浓,偶或有一发两发流弹就往他耳边呼啸而过。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惮暴露,大声疾呼。

眼看要近旱桥,忽然路旁沟渠底下有人呻吟,他跳下去一看,果然是徐小姐父母正伏在荒草丛里,徐父料是跌到沟里崴了脚,正抱着足踝痛苦哀叫。

“徐伯伯!伯母!”

徐父抬头辨出是顾植民,他神情一怔,转念已明白七八分,便问:“你寻见帧志没有?!”

顾植民只好摇头,徐父脸色紫红,一把推开他,全然忘了平素的之乎者也,只是疾声道:“莫要管我们两块老骨头!快去寻帧志要紧!”见顾植民又想扶自己起来,劈手打开他,垂泪喊道:“顾先生,我枉为人父,不慈不明,害得女儿落到如此境地,真真是悔恨晚矣,死不足惜!只求你能把女儿囫囵带到安全之地!快去!”

徐母也抓住他手道:“顾先生!外子腿脚受了伤,我们暗弱无能,没法子再去寻帧志,这囡囡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最是动人父母心。顾植民只得扶徐父躲进草丛深处,嘱咐二老莫要贸然出来,这才深呼一口气,抖擞精神,冷静心智,躲着枪火,摸到旱桥底下,见有列队的纠察队员,便打听有没有见过徐小姐。

一路毫无音讯,直到转到交通路,遇到个手持大刀、从锡箔厂来的工人,听顾植民喊问,主动走过来。

“兄弟,我好像见过你那位妹妹。”

“啊!是在哪里?”

“我们锡箔厂纠察队那时刚整队出来,往北进发,迎面就见两辆黄包车奔来。一辆冒死冲过苏州河进了租界,另一辆黄包车夫吓得拐去了大统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正好见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伸出脑袋探望,不知是不是你讲的人。”

顾植民闻听此言,恨不能千恩万谢。

刀客工人却催促道:“如是这样,你快过去救人!听说租界刚刚戒严,许多红头兵警端着枪炮,死保苏州河南边领界,凡可疑人一律击杀,只怕是凶多吉少。”

裁缝铺正在公共租界区,顾植民不禁一身冷汗,若是徐小姐赴约继续赶过去,只恐被租界里的红头阿三乱枪打死。

他此时也顾不得危险,弓腰小跑,沿着交火前线往西,绕到和民路,贴着墙穿到京沪铁路以南,舍命跑到大统路上。

与水埠停车场的枪林弹雨相比,这里已成了后方。虽然街上空无一人,却常有散兵游勇出没。大概唯有深情,方能给人弥天大勇,顾植民已抛却生死安危,只是沿街呼唤徐帧志姓名,就这样辗转又回到新闸桥边,只见苏州河水,悠悠东流。对岸的租界武装已经子弹上膛,有两个黄毛洋人督阵,正将枪口齐刷刷瞄向闸北。

顾植民刚要在河畔高喊,只听身后一阵骚动,竟是华界卷烟厂工人推开厂门,要绕乌镇路往北,参加水埠会战。

他侧身让路,忽听租界那边一声刺耳的哨响,随即子弹如麻,噼里啪啦打向纠察队后背!

第二十八章 会和

原来租界洋人见纠察队在射程之内,竟背信弃义,悍然隔水偷袭!纠察队员毫无防备,结果背后挨枪,霎时间血雾弥漫,纷纷仆倒路上。

顾植民躲闪不及,一发子弹也擦着胳膊飞过去,直接划出一道血痕,幸好有个白面书生样的人手疾眼快,伸手将他拽到半垛墙后,堪堪躲过一阵扫射。

顾植民闻听外面枪声渐稀,便准备再去河畔。那书生死死拉住他,得知他要去寻亲人,急劝道:“你究竟是疯还是傻,洋人连北洋兵都敢打!我们方才在锡箔厂前等候工友整队,就望见有黄包车想闯过新闸桥避难,却被赶来的巡捕开枪打死,尸体扔到苏州河里。你又何苦去送死?”

这句话不说则已,一说顾植民更坐立难安——徐小姐就是坐黄包车与人失散,如果新闸桥上被打死的冤鬼是她……

一刹那间,在黄渡乡下的痛苦记忆涌上心头,当年若不是兵祸,翠翠姐也不会连尸骨都寻不着,今天又遭遇同样的险境,他决不能再失去至亲至爱之人!

一阵风裹着北边车场的硝烟吹过来,顾植民无心再等,趁着烟雾遮掩,拔腿又要前行。书生见拦不住他,只得叮嘱让他绕锡箔厂后墙过去。

“洋人的火力集中在新闸桥!绕到华盛路,再去河边,兴许能避过子弹!”

顾植民点头称谢,见书生小哥集合纠察队员,也要动身北上支援车场的战事,不禁问一句:“兄弟,我刚从北面来,那边枪林弹雨,简直地狱一般,侬何苦前去犯险?”

书生拍拍他肩膀道:“侬冒险去救至亲至爱之人,我也一样。”

“莫非侬也有亲人在车场里?”

书生指指身边,又指指北面,笑道:“这些工人弟兄,全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兄弟,祝你与亲人平安团聚,我们有缘再会。”

顾植民听得似懂非懂,书生说完,领着二十多个队员慨然向北。他也整饬精神,按书生指的路线,先往西避开新闸桥正面,等绕到锡箔厂后门,再转到华盛路。

这条路尽头便是苏州河,由于没有通往南岸的桥梁,所以公共租界的警队只派几个巡捕拿着长矛马刀在对岸逡巡。

此时街上空空荡荡,店铺居户尽躲在屋里,关门闭窗,噤若寒蝉。顾植民像纸片一样贴在墙上,一寸寸挪近河边,躲在堤栏后头探头打望,只见河水东流,哪有什么车辆、尸体的影子。

他欲循河往东,继续寻找,忽听隐隐约约似有声音唤他,四处顾望,只见河里水雾与硝烟升腾,哪里有人?

正疑是做梦,又听有声音在叫,他灵机一动,索性伏在地上,闭上眼睛,做个长长的深呼吸,果真在浓黑浅灰的颜色里找到一丝熟悉的色彩。

浓黑浅灰的,是污浊的硝烟与河水,而那缕色彩——

是徐小姐!

她在哪里?

听上去是在河里!

顾植民急不可耐,探出半个身子往河里望去,不料徐小姐没寻到,却被对岸的巡捕望个正着。只听哨声连连,惊动了新闸桥边的警队,几个红头阿三扛着洋枪顿时朝这边围拢过来。

此时位置已经暴露,顾植民索性站起身,沿着河边奔跑边寻望。对岸的阿三见他如此挑衅,纷纷举着枪来一阵扫射,幸好射程过远,子弹噼里啪啦全打在他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顾植民头脑发热,欲继续前冲时,只见斜刺里杀出一个小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你迎着枪口冲,是疯了吗?!”

一排子弹又打在石板路上,铿铿作响。小哥手疾眼快,抱着顾植民一滚,刚好躲出弹程之外。

顾植民这才有隙抬头上看,只见扑在身上的那人满面尘灰,穿身土布衣衫,戴顶脏毡帽,正欲盘问,见一缕秀发从破帽边沿垂下来,堪堪搔在他的脸上。

“……帧志?!”

“植民!”

顾植民热泪盈眶!生死之境,何忌男女之防?他紧紧将她箍进胸怀,生怕她飞走似的。

“帧志,原来你没有死,可算找到你了!”

徐小姐本也紧紧拥抱着他,听他一讲,反倒挣脱出来,故意嗔恚道:“你在发什么大梦?我好端端躲在船闸后头避难,若不是你犯浑乱跑,逼得我出来救你,那些阿三都见不着我身影!”又把男人拎起来,催责道:“这里不是伤春悲秋之地,赶紧避开为好!”

两人趁洋枪队还未赶过来,仓促起身,往北躲进南星街。顾植民忽然想到什么,急忙摸摸衣袋,掏出一张法国邮轮船票道:“北洋兵不敢拦洋人的船,下午三时半点,十六铺码头还能登船,要快快赶到租界,搭车过去!”

“可是……新闸桥那边有重兵把守,如何过去?”关键时刻,徐小姐不知为何犹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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