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64)
她越说语气便越激动,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是艳丽璀璨的红,却又忽然间生生止住。
片刻后,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望向谢长亭,又恢复了原先那副小女孩的模样。
“我……”时九道,“没有吓着你吧?”
谢长亭摇头。
时九这才松了口气。她重新笑了起来:“修行之事便是那样啦。到了一定境界后,便可主动化形。你如今看到的便是我化形后的模样。”
“不过于半妖而言,你们生来便是半人半妖的模样,应当没有化形这一步。唔,只会在身上保有部分妖族的特征。你平日里将耳朵尾巴和爪子收好,妖气敛住,便不会有人觉察到你是妖的。我从前认识的几位半妖都是这么掩藏自己身份的。”
时九说得投入,谢长亭却有所思。他目光落在时九手中的铜镜上,许久,开口道:“你为何……不用寻常铜镜呢?”
时九似是未料到他会忽然这么问,蓦地愣住。她问:“哥哥,你为何要这么问?”
“是妖族平日里忌讳露出原身么?”
时九愣愣地看着他。
许久,她咬了咬嘴唇:“不是。”
似乎是难以启齿,时九深吸了一口气。
“我师父从未将此事告知他人。”她道,“他觉得若是你当真好奇,好奇他为何会对你师兄师弟下手,他亦不会告知于你,而是会令你亲自来问我。”
“你应当也很好奇吧。为何我想看自己原身如何,却不在此地化出原身,而是要透过这样一面鉴妖镜来看。”
“因为我……我化不出原身。”
“师父在无名境中设下了护持。一旦离开这护持,我顷刻间便会现出原身。我只有在境中时,才得以始终保持人形。”
“哥哥,你知道么?”她呆呆望向谢长亭,“我们妖族修为不足,是化不出人形的。我已经没有妖力再化人形了。”
谢长亭听得云里雾里。可时九的眼眶已有些泛红。
她慢慢将手中的铜镜朝下挪去,对准了自己胸腹。
与此同时,镜中白鹤的身上赫然现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伤处早已愈合,可丑陋的疤痕却留在了那些漂亮的白羽之间,几乎将她整个人分作两半。
谢长亭心中一震。
他缓慢地伸出手去。
时九也跟着伸手,搭上他的手背。
灵力顺着她的手腕渡入她体内。此时此刻,谢长亭终于觉察到,时九身体中竟然是空空如也。
没有灵脉。
亦没有妖丹。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席卷而过。谢长亭愕然抬眼。
“哥哥……”温热的眼泪“啪嗒”一下落在他手背上,时九委屈至极地开口道,“当初我遭遇不测,险些身死,我师父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可……可千万不要讨厌他。我师父可好了。他待我很好,他救过我,亦救过许多人。他从未想过要伤你。他厌恶你师门,但从未厌恶过你。他说你拿着他锻过的剑,他看见第一眼便觉得很喜欢你。”
院中一片寂静。
谢长亭握着木梳的手停在了半空。
时九见他神情僵硬,当他是又回忆起了师门旧事,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
接着,便听到院门处传来一声忍无可忍的:“——时九。”
作者有话要说:
徒弟光速出卖师父
——
第40章 青丘梦(四)
时轶停在院门开外两步处, 面色不善,明显是将时九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时九见状,也跟着愣了一下,两滴眼泪将落未落地挂在眼角, 心虚道:“师……师父, 你怎么来了。”
“啊,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时轶微微一笑,“那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许将我同你说的话告诉别人?”
“……”
时九缩了下脖子, 下意识地朝谢长亭身后躲了一下。
谢长亭便道:“你对她这么凶做什么?”
“?”时轶更是莫名, “我这叫凶?”
时九很是配合地在后面抽了抽鼻子。
谢长亭眉头一皱。
“你先回去吧。”他转过身去,在脸上挂着泪痕的小姑娘头上摸了摸, “哥哥一会再陪你玩。”
时九立刻用力点了点头:“嗯!”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 余光朝时轶所在的方向瞥了瞥,对上对方有些恼火的眼神,忽然间一笑,朝时轶做口型道:我这可是在帮你。
接着便跳了起来,抱着铜镜,一溜烟地躲回自己屋中去了。
时轶:“…………”
谢长亭背对着时九, 全然没看见对方脸上可怜神情变戏法似的一扫而空。他问:“她身上所受的伤, 当真是上善门中人所为?”
过了好一会,时轶才道:“她告诉你了?”
“嗯。”
“是。”时轶道, “她被你师兄师弟二人联手追杀。”
谢长亭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如今仔细想来,时轶向赵闻竹下杀手是冬雪夜, 而在那之前, 一年一度的秋日试炼刚刚结束。
那时恰逢他师父悟得机缘, 快要闭关, 欲令他接任主事之位,引得师门上下一片怨言,皆是不服他年纪轻轻便担此重任,弄得他实在有些心力交瘁,便未能参加那年试炼。
试炼内容如何,他亦不知情,只偶尔听师兄提过一句,说他们是去猎妖了。
谢长亭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人间妖兽作乱,凡人百姓不堪其扰,请仙门前去猎妖是常有的事。
“她可是误入了仙门猎场……?”
他说得委婉。但时轶还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想问,她是不是因伤害凡人而被追杀?”
“……”
时轶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他向院落外走去。谢长亭跟上他的脚步,直到一路走出偏殿,时轶才停下。
他开口道:“这里原先是我父亲的居所。”
谢长亭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玄鉴真人。
“当年我欲入仙门,父亲便派了身旁白鹤,将我接来无名境。”时轶继续道,他眯了眯眼,目光落在富丽堂皇的殿门之内,“你应当也听说过,玄鉴真人乘鹤而行,逍遥无边。他‘飞升’之后,白鹤亦随他而去,成了他座下童子。”
谢长亭一愣。修真界中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的确是这么说的。
“后面的事你应当已经知道了。我父亲身死之后,玄天柱倾塌,三处天地眼尽数崩毁。此前时九始终跟在他身旁,唯独最后那段时间不知所踪。想来是我父亲剖心之后,料想自己已然活不长久,出于某种原因,将她藏了起来。”
“我本以为她已身死,却在二十年前,无意间在凡人村中撞见了她。她本是我父亲座下灵物,为白鹤一族之长,此时却被两个老人当作寻常白鹤养在院中,修为大损,记忆全失,心智宛如凡人孩童,一直当自己是对方的孙女。”
谢长亭听得愕然。
“我骗她说我是她师父,将她带回无名境中。谁料她失忆后性情大变,顽劣不训,四年前趁我下山时,擅离无名境,正好撞上……”时轶说着,话音一顿。
他颇玩味地笑了一下:“你说,若是你师兄师弟知道自己随手一剑伤的是玄鉴真人所豢养的灵物,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还敢再下手么?”
“不过如今,再说这些,已无意义。”时轶接着话锋一转,他背起手,继续朝殿外走去,“左右我父亲已故去多年,时九又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难道还指望这世上能有人为她主持公道?谢长亭,我问你,倘若是你,你如何做?你是去和如今的天下第一大宗说理,还是去找仙盟一众名门正道诉苦?”
而后的故事,不肖他再讲述,谢长亭已然心中明了——他哪一个都没有选择。
他直截了当地选了最快捷、也是最极端的那一条路:一报还一报。
谢长亭默然。
良久,他开口道:“我要回上善门中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