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62)
在此期间,时轶去后院中将巡天带了出来。小马一连七日都未见过主人,反倒只能同那位与它相看两厌的时轶日日相见,脾气愈发暴躁,恨不得将长生堂的后院拆个干净。
一见了谢长亭,巡天就颠颠地跑了过来,贴着他又是亲又是蹭,弄得谢长亭止不住地笑了。
不知为何,即便他此刻做了伪装,巡天依旧一眼便认出了他。
这般想着,谢长亭又不由得记起,自他记事起,就总讨各类小动物喜欢这件事来。
严格说来,天马虽是灵马的一种,但多多少少也有妖兽脱不开关系。只因它们极少开化灵智,又只以草木为食,才从修真界中得了个好听的名字“灵物”。
如今他对自己体内的妖骨是一概不知。若是巡天能够开口说话,兴许对方还能告知他一二。
时轶在一旁看着一人一马亲近,口中“啧”了一声。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长生堂外却忽然遥遥传来一阵喧闹。
“出什么事了?”谢长亭这才将手从巡天厚实的鬃毛中拿了出来。
“不知。”时轶道,“去看看。”
谢长亭便将巡天暂时留在了院中。等一路循着喧闹声过去,才发现一家凡人开的铺子前已经聚满了人。
他拨开人群,朝被他们围在中心的空地上看去,接着便是一怔。
赵闻竹衣衫整齐,面容平和地躺在地上。他双眼静静合着,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但不需要周遭人的喧闹来提醒,谢长亭也清晰地知道,对方的生魂早在心魔境崩塌的那一刻,就已于天地间灰飞烟灭。
毕竟正是他亲手提剑,诛杀了自己师弟。
谢长亭默了默。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一只手来,轻轻一摆。拜妖骨所赐而全然恢复的灵力已然能够为他随心所用。下一刻,周围凡人皆是一声惊呼,纷纷倒退几步。
——方才还在被他们围观的尸首竟然凭空消失了!
这事有几分蹊跷,不少人都不敢再看热闹,纷纷从铺子前离开了。
铺子老板也是不久前刚在自己院中发现了这具尸首,看打扮,似乎还是仙门中人,生怕自己惹火上身,更是急匆匆地将铺子关了门。
等围观的人散干净了,谢长亭才再度让尸首从原地现形。
他垂着眼,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会赵闻竹。
时轶对赵闻竹没什么兴趣,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他站在一旁,望向谢长亭,试图从他脸上判断出他此刻的心情。
他应当是沉痛着的,可当初向赵闻竹下手时却又那般决绝。不曾悲戚,亦不曾怨恨。
过了许久,谢长亭才缓缓开口道:“那时你为心魔所困,未曾见他情状。金丹一事,你可知……”
“你是说,”时轶道,“他将别人金丹占为己有这一事么?”
谢长亭:“……什么?”
“那日他到无名境中来时,我便觉察到他修为有异。他说他金丹失而复得,是拜他父亲所救,可这天下无人不知,金丹一旦碎裂便不可逆转。”
“若是腹中再结了金丹,那便只可能是以转丹之术,夺取了他人金丹,为自己所用了。”
谢长亭自然听闻过转丹之术。此等术法绝非正道,而是从某些妄图一步登天的魔修中而来,个中手段自然也是血腥至极,生剖活人胸腹等等,不在话下。
他的第一反应仍是不信。或许这天下真有能逆转金丹碎裂之术?毕竟此刻,一颗完完整整的金丹正躺在他腹中。
见微真人通天彻地,倘若真是他参得秘法,为次子逆天改命呢?
可当他放出一缕灵力,向对方体内探去时,却又觉出其丹田处空空如也。
倘若真是自己修行得来的金丹,是不会随着主人身死而消散的。
反倒是以邪术夺取他人金丹,一旦失去灵力维系,金丹便会碎裂散去。
此时此刻,事实如何,已昭然若揭。
谢长亭咬了咬牙。他收回手去,又听时轶道:“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好奇。”
“——转丹此事,恐怕见微真人也知情吧。”
谢长亭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反驳对方。即便如今他已与师门两立,但提及师父,他依然会本能地想要维护心中那个神圣而不可触及的形象。
可下一刻,却又想起赵闻竹所说——“其实我早就好了。半年前我便能下床、行动自如。我父亲知道,我兄长也知道,只是我独独不想见你而已。”
“长亭。”时轶见他神情震动,反倒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来,“依我之见,你师父恐怕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光风霁月。”
谢长亭沉默良久。
“此外,还有一事。”时轶火上浇油,“还记得么?心魔境中,第二日时,你曾为傀儡所袭。那时你说,使傀儡的人是你师兄。”
“傀儡人人都可使,可却非人人都可造。傀儡常以人尸骨炼制,这在你们正道中恐怕不受待见吧?上善门中,恐怕也不会传授此等术法吧?”
“——但据我所知,眼下流离谷,并未有习得傀儡之术的魔修在其中。”
谢长亭下意识道:“你如何知晓?”
“萧如珩说的。”
萧宗主的名姓一摆出来,谢长亭也终于不得不信。
他顿了一顿,又开口道:“你为何忽然要同我说这些。”
时轶抱着剑,不以为意地靠在一旁。
他道:“因为你看起来还念着旧情。”
谢长亭:“……我?”
“是啊。”时轶目光落在赵闻竹了无生气的脸上,“他害你修为尽失,你该不会还想替他敛尸吧?”
谢长亭却是一静。
像是……被他说中了。
须臾,一阵风凭空而起,漫天卷起地上枯黄落叶,一片片将赵闻竹尸首掩盖其下。
待最后一片枯叶落尽,他开口道:“他到底曾是我师弟。”
秋风过后,万物萧条。
黑衣人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手中把玩着一个木头小人。
他先将小人的头捏在两指之中,又倒置过来,握住小人的脚,再次倒置。
如此反复数次后,他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黑衣人看向流离谷谷口处朝他所在之处走来的两人。其中一人一身暗红衣袍,遥遥看去,几乎与天际晚霞融为一体。
另一人则一袭白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腰间并未佩剑。
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音声却无法传到他耳畔。他愈发不安起来,死死盯着那白衣人的样貌。
待走到能看清的距离时,黑衣人几乎是浑身一震。
……太像了。
他想。
太像了。
他至今忘不了灵泉旁令他失神、险些丢了性命的那一双眼。骑在马上的这个人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又或者他们本就是同一人。
——时轶身旁跟着的所谓“道侣”,实则是男扮女装。
而不论是那女子,还是如今露出了真面目的男子,这两人都生得太像早已被一剑穿心、身消道陨的——谢长亭!
可仔细看去,此人在相貌上又与谢长亭差别极大,说是相像,也似乎仅存于那惊鸿一眼中。
可谢长亭养着一匹小马,此人亦一路骑行。
谢长亭的本命剑断了,此人亦未佩剑。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待两人一路走出流离谷,黑衣人才静静起身。
他揭下脸上面罩,露出一张眉目温和的面庞来。
接着,又脱下一身黑衣。
赵识君无声无息地自屋顶跃下,原路返回长生堂中。
此时堂中已然热闹非凡。不少人都听说长生堂堂主忽然离开流离谷一事,纷纷前来看个究竟。而早已醒来的其余上善门弟子早已将长生堂上下翻了个遍,没有找见半点时轶的影子。
其中有一人尤其窝火。叶霜正怒气冲天地朝君知行抱怨,说自从自己认错了师尊后,便被时轶打晕在路上,此后连秘境中发生了何事都一概不知,还险些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