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55)

作者:夜雪书帷

“……”从时轶的神情来看,他似乎被这一声“嗯”气得不轻。

他愤愤地过去,一把将剑扯了出来,又在原地默了片刻,最终忍无可忍。

“你怎么能这般呢?”他向谢长亭控诉道。

谢长亭忽然间被他矛头所向:“……我怎么了?”

他反思了一下,自己这两日也没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一切皆顺遂对方心意而来。

时轶:“我不开口,你就也一句话也不同我说吗?”

谢长亭:“……?”

他想了想,真心实意地发问:“可你不是要与我‘不相为谋’吗?”

时轶:“…………”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怀疑这个忽然间从天而降的人是老天看他胡作非为太多年,看不过去了,于是专门派了个人来气他。

许久,忍了又忍,神情格外不自在地憋出一句:“那就当我没说过,行了吧?”

谢长亭:“……??”

百年前的流离谷与百年后的景象大有不同。或许是因为妖魔横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有一家铺子开着,街上冷清非常。

时轶显然已是来过这里许多次。他轻车熟路地穿行其中,最后停在了一座祠堂之前,叩响了紧闭的大门。

不多时,便有人走到了门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谁?”

“是我。”时轶道。

门一下开了,走出一位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她一见时轶,双眼立时发起亮来:“你怎么来了!”

从外貌上看,时轶的母亲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女子。她将两人迎了进来,又连忙将大门紧紧关上,这才不解地看向谢长亭:“这是……?”

“这是……我师弟。”时轶随便搪塞她道。

谢长亭:“……”

但时夫人显然没有半分怀疑他话中真假,只是抓着他的手,焦急地问东问西。时轶也分外耐心地一一回答,若不是此刻整个祠堂上罩着浅浅一层防护结界,两人只会像是天下任何一对久别重逢的母子一般。

正说着话,祠堂里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谁来了?”

时夫人欢喜道:“你快出来,是小轶回来了,还带了客人呢!”

于是一个男人从院子中转了出来,手中还抱了一摞柴火。他背后还藏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孩,此刻正偷偷探出头来,怯生生地打量着门口的两人。

见了两人,男人也没说些什么,只是道:“那中午多添两副碗筷。”

他脚边的小男孩眨巴着眼睛道:“爹爹,那中午能烧鸡吗?”

时夫人闻言,笑道:“烧!景浩想吃什么,娘都给你做!”

又对两人道:“小轶,你先带客人去歇着,我去给你们沏茶来。”

她说着,便急匆匆地朝房中去了。妇人的身影一消失在视线中,时轶脸上勉强挂出的笑意便消失不见了。

许久,他开口道:“她什么也不知道。”

“修真界也好,浩劫也好……都一无所知。”

谢长亭:“那她怎会与……”

时轶却是冷笑一声。

“你渡过情劫吗?”他问,“记忆全失,只剩心性。”

谢长亭摇头。

修行时天道降下的劫数有许多种,雷劫仅是其中之一,是最普通的用于考验修士修为的劫数。

但修为越往上,所要渡的劫数就越没有这般简单,大多平静又暗藏杀机,譬如心魔劫、苦海劫,又或者……情劫。

而后他便从时轶口中听说了当年故事。

原来玄鉴真人闻人镜迈入渡劫期前,曾被天道降下情劫,令他记忆全失,托身于一户寻常人家里,并与邻家小妹相爱成婚。

大婚当晚,新人对坐烛台之时,闻人镜望着披着红盖头的妻子,神识中忽然一阵清明。

他记起了自己是谁,又为何会在此处。

他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小郎,他是如今修真界中第一人,正困于情劫之中。

而他新婚的妻子正含羞带怯地坐在他面前。

那夜她等了许久,都未等来那只掀盖头的手。直到睡着又惊醒、盖头滑落在地,她才终于看见,原来对面已是空空如也。

闻人镜丢下已有身孕的新婚妻子,一走了之。他情劫已破,道心不移,修为跨入渡劫,高坐仙盟盟主之位,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后来他向他那刚过门的妻子送去一封书信,附上凡间家财万贯,信中向她如实道明事情原委,说此乃天意,自己也无能为力。

许久后,她伤心欲绝,回信一封:天意固凉薄,人情为何亦无冷暖之分?

闻人镜收信后,回道:天地本无心。人若无心,便与天地心合。

“好一个人若无心。”说到这里,时轶脸上讥讽之色已全然难掩。

他转身向祠堂中走去。谢长亭跟在他身后,听他继续道:“不过如今十六年已过,我母亲已另嫁他人,有了一对儿女——你也不要再向她提起当年旧事,恐怕连她自己都早早忘了。”

说完这句之后,时轶便跨入祠堂正门,没有再开口。

过了许久,谢长亭才隐隐约约听出了一点他的言外之意:母亲如今另嫁他人,父亲又向来大义无心。

——到头来,被留下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跟着对方跨入祠堂,这才发现这里是一处神祠。

如今人间动荡,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仙,祈求他们能庇佑自己。一家人直接搬进祠堂里来住也丝毫不奇怪。

只是……

谢长亭抬起眼来,看向神台上的神像。

其上雕刻着一位鹤发童颜、气度非凡的老者,一手持剑,眉目悲悯。

——正是他当年在无名境幻境中见过的“宗主”!

谢长亭心下惊讶,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示。

当时他完全没有想到对面便是玄鉴真人。毕竟修真界中,但凡是一副垂垂老矣之态的人,都会被默认是将死之人。

而修为踏入大乘以上者,都可轻松葆以青春,除非是对方有意而为之,偏要以苍老面目示人。

他凝视着神像上的玄鉴真人。许久,开口道:“你母亲她……当真已忘了吗?”

“不然呢?”时轶反问。

他目光顺着谢长亭的,落在神像上,顿时面露嫌恶之情:“你以为她在家中立他神像,是对当年念念不忘?”

谢长亭想,不然呢?

“你想错了。”时轶道,“若是她尚对他存爱存恨,又怎会允许他还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谢长亭半知半解地应了一声。他目光从神像上移开,又顺着神像持剑的手向下,忽然发觉,这只手上正有水朝下滴着。

再顺着水滴往下看去……谢长亭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

这一回,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再控制住面上神情。

时轶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或许是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之大的神情变化,他不解地看向正有水滴不断落在其上的青绿色长剑:“这个怎么了?”

“我母亲年少时,家中曾为军中权贵铸剑,后来成婚,她便没有再铸过了。”他解释道,“这是她铸的最后一把,名字……好像是叫什么‘若水’吧?”

“铸时不太成功,剑中有几道裂痕。我说我得了空后便替她重铸,她总不情愿,非说什么‘滴滴水’就好了,便将此剑放在这晦气神像下,日复一日……你怎么了?”

谢长亭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他着魔一般,缓缓在青绿色的长剑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刻,他的心情,就好似有什么宝物失而复得。

谢长亭颤抖着指尖,想碰碰它的剑身。

自己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它了?

从它断成两截……似乎已过去了太久太久。

本命剑与主人向来心意相通。

想必它当初也是痛极,才会因此生生折作两截。

可等凑得近了,谢长亭才看清,此时的若水剑身上的确如时轶所说,有数道裂痕。那些水滴正顺着它们渗入剑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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