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59)
夫人们的想法很简单——好不容易见了佛子真人,自然是要给家里孩子看看运道的。银烟大师光溜溜的头顶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若是错过了这一次,还上哪去感受那么近的佛光?
但谁也不知道上面那位符大人什么时候才会喊人正式开席,时间有限,自然是默认按照家里男人的职位高低上前询问。
银烟和尚笑眯眯来者不拒,什么“身负大运”,“康健长生”随口就来,手指一搭小孩腕骨就给答案,比大街上三文一次的卦象还能糊弄事,饶是如此,也架不住夫人们前赴后继地来,他险些连自己的桌案都看不见了。
章夫人老是排不上,只好“勉强”地退而求其次,力求自然地领着茹茹到了旁边一个年纪尚小的比丘尼面前。
这比丘尼戴着厚厚的冬僧帽,穿一身浅青色的女式僧袍,面色微黄,脸颊肿胖,正垂眸乖巧地站在银烟大师身后。见章夫人过来,低头念了声佛,半蹲下身同孩子平视。
这一抬眼,眼眸灵如剪水,眼尾薄红如犯桃花,有种说不出的清正和妩媚。
反正不像什么靠谱比丘尼。
“章小公子,唔,脸挺圆的。”她一本正经地胡说道:“将来会长成个小胖子。”
章茹茹惊呆了。
即便他只有六岁,也知道这八成不是个正经批卦的!会长胖算什么预言?根本不想听好嘛!
章夫人原本紧张得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闻言没奈何地一笑,总算缓过来了一点。她从袖中拿出两块碎金双手递过去——
没人注意到,那金子下面还有一块小小的,同质的令牌。贪心的“比丘尼”六根十分不清净地把黄金往怀里一揣,对章夫人点了个头。
章夫人扶着儿子的肩膀念佛道谢,而后压低声线道:“已按您的吩咐,将那驯兽女带进来了。”
章茹茹:“娘,你说什……”
比丘尼——也即暮芸,飞快地捂住小孩的嘴巴,从袖子里拿出一袋松子糖丢进他怀里:“拿着,一会儿开席了就给对面的漂亮哥哥送去。”
小孩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穿过舞女们翻飞的衣袖往对面瞧,嘟着嘴巴道:“都挺好看的,是哪个嘛!”
“他还没来,但你放心,他很好找。”暮芸在他头顶恶作剧似的撸了两把,眨眨眼道:“最晃眼的那个就是!”
眼看着舞女们换了一波,乐声渐小,上位者应当是有话要说了,夫人们都带着孩子悄然退下,章夫人也不例外。
暮芸眼疾手快地掐了把小孩脸蛋:“嗳,未来胖子,你不会偷吃吧?”
茹茹脸都憋红了:“我不会胖!我会证明自己!”
缺德的暮芸对章夫人做了个安抚的神色,同气哼哼的小孩摆了摆手。而就在夫人们回到自己座位的同时,符盈虚终于出场了。
他踱步出来,从幕后走到台前,胖大的身躯像一座肉山,蒲扇似的手上带着五宝戒指,对着惶恐起身的众人凌空向下一压。
符盈虚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前呼后拥地出场,今天他只带了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仆。
这肉山似的符大人轰然落座正中的褐色雕花大椅上,目光扫过他的栖芸楼,竟真还带出了几分上位者的傲慢与威严来。方才座席上侃侃而谈的大人物如同小鬼见了阎王,全都偃旗息鼓发起抖。
“都坐。”
他一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因为所有人都在屏息而显得格外清晰。众人跪地磕过三个头,又高呼三遍“符大人安”,这才诚惶诚恐地落座。章茹茹小朋友被母亲按着头行礼,小小的心里有点排斥地想——
这大胖子莫不是个绘本里的老妖怪罢。
如果将来自己会长胖,难道就是他这样吗?
想到这里,茹茹下意识地将那袋松子糖拿得离自己远了些,仿佛只要吃下半颗这种“剧毒”他就会和西大街张屠户家里的猪尿泡一样膨起来。
他开始迫不及待地用小眼睛去找那个“晃瞎人眼”的哥哥在哪里,然后好赶紧把东西交出去。
“他在哪呢?”最上位的符盈虚环视一周,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人不全。”
刚赶回来的曾华立即站了出来,擦着颊边汗回道:“全的全的,大人有令,谁敢不从?只是图州使者江东暂时不在西衙署,我等派人给口信时便没有送到……”他仰脸谄媚笑道:“莫要耽误了吉时,不如咱们先开宴吧?”
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所有人都以为符盈虚不会在乎。
可他们错了。
“那就等,”符盈虚抬手扎了个葡萄扔进肥厚的口中,咬得汁水四溅:“他不来,不开宴!”
曾华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这个江东为什么突然举足轻重起来,出了门在寒风中大声喊人,发疯似地催促府兵四处去找——
而想知道“江东”人在哪里的还不止他一个。
城外帅帐之中,何三捏碎了手中的蜡丸掏出密信,脸色发青:“青树来信说他将大帅跟丢了!肯定是老顾故意把他甩开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城内地下河道里,刚刚领着人秘密上岸的张鸿也蹙眉摸了摸石壁上的刻痕:“这和事先商量好的有出入……大帅人在哪里?”
但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混不吝。
你越着急,他越开心;你越紧张,他越得意。
就在何三张鸿并曾华等人急得团团转时——
顾安南,也即江东,施施然出现了。
自己人全副武装在找主帅,敌方如临大敌怕他来,此人却大摇大摆,来去自如地走到了敌阵的最中间。
“图州使者到——”
栖芸楼中门大开,寒气并一个修长身影大步而来。入目是一双玄色武靴,武裤在靴边折出挺括的弧度;这家伙似乎也知道自己杀伐气太重,刻意竖起高领遮住颈侧,手中长扇在进门时唰然摇开——
衣摆随着顾安南的步伐翩然浮动,水湖蓝描金绣彩,山河扇摇动江河,桃花眼笑含三月,真正是丰神俊朗,公子无双。
他身上那种过于肃杀的煞气被灿烂的颜色一冲,生生混合成了一种微妙的风流匪气;再配上本就立体深邃的五官,直迷得在场的女眷们红了脸不敢再看。
“骚气,”暮芸中肯地点评道:“又叫他逮住机会开屏了。”
顾安南站在当庭,负手而立,符盈虚不知为何,竟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两人微妙地对峙了那么一瞬。
“久等久等,”顾安南以手抱拳唱了个喏,脚下打了个转,准确无误地找见了自己的座席,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个镇日出入风月场的公子哥:“拙荆怀了身子闹噩梦,方才在家里拖着我撒娇不让走,失礼失礼,还望诸位见谅见谅!”
“哎呀——”他见众人都在看,唯恐嘚瑟得不够,继续胡编乱造道:“都老夫老妻了,还是黏人得很,回去我好好说说她!”
只怀了个“鬼胎”且并不在家的暮芸:“……”
被他扶着的银烟大师无奈道:“你掐得贫僧好疼。”
暮芸:“……哼。”
好在没人注意到这边的暗潮涌动,他们都紧紧关注着符盈虚的反应。
第40章 风雪见白虹(五)
符盈虚眼角眯着, 却也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曾华和莫斐像两根木头桩子似地戳在门口,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图州使者完了;不是下油锅就是喂野兽, 反正小命是留不下了。
然而符盈虚什么都没说。
他坐回去了!
不仅坐了回去,还从身后老仆的手里接过了玉杯, 轻飘飘抬手一邀:“开席。”
几乎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江东”,心说如今图州的地位竟然这么重要了吗?而江东好似没心没肝, 竟然正兴致勃勃地研究桌上那几样点心花色。
好在莫斐曾华等人虽然还在震惊,但为了这场宴席排练了数月的匠人们还保持着职业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