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45)

作者:陈浮浪

她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当时洛阳一下就乱了,便是富户也不肯再多留哪怕片刻,纷纷要往沿海的古州逃。可是殿下,要是洛阳也守不住,这半壁江山可就都没了!什么都没了!您是不知道我们一路从长安是怎么逃到洛阳的……”

接下来许兰儿说的话,暮芸近乎麻木地听了进去。

楚淮带人冲破长安,连下七州,所到之处尽皆屠城,据传那边一路都在征讨铁匠——楚淮的兵将已砍人砍得刃都卷了。

“各地的大人们不分位份,不分世族,都在尽力抗争,但终究不过是落得个全族覆灭的下场;也有骨头软肯跪下的,却到底也是一个死——成州应县的守官姬和誓死不降,一头磕死在了丰州的界碑上,到死也没离开守地一步。他的妻女,妻女……”

“别说了。”暮芸的脊背弯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先别说了。”

姬和,她记得的。

那年杏林春日宴,新科进士们乌发红袍,走马长街意气风发。她亲手点了年纪最小的河西张氏幼子做探花郎,又捡着字迹最俊秀的那个,点名让他做了庶吉士。

那人高高瘦瘦,垂眸肃目,瘦得几乎见了骨。大抵因为有州县口音的缘故,他不大爱说话,问也只会讷讷地说一句:

“臣誓死效忠陛下。”

世人多爱说谎,但姬和不是。

如今疾风知劲草,她本该骄傲自己有双识人的慧眼,心中却只感到了无限悲凉。

“你家姑娘也算幸运了,”暮芸咽下了泛到唇边的腥甜,提起一口气笑道:“各方应该都在找我,只她派的人找对了方向——日后见了你家姑娘,她可要得意死了。”

许兰儿低头垂泪,很久都没有说话。

暮芸心里咯噔一声:“殿下问你话,哭什么。”

“殿下找不见她啦,”许兰儿摘下脖颈上带着的红绳,从上面卸下来个精致的翠玉扳指,就这么跪伏着双手送到了暮芸手上:“永远也找不见她了。”

暮芸深吸两口气,终于没能忍住,嘴角随着她剧烈的咳挂出几道血丝来;翠玉扳指从她发颤的指间落下,孤零零地落在了地上。

“叮当——”

发出了直扣心门的一声响。

长安城破之日,陆金蓝携陆氏府兵死守太平长街,三百三十七人全数丧命;陆氏嫡女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许兰儿送了出来,让她去给自己报信——

“暮芸,”烈火里有她含泪却骄傲的眼:“等你给我报仇啊。”

暮芸心头一梗,而后身子便轻飘飘地倒了下去,许兰儿似乎揉着她的心口大声喊着什么,但暮芸只看见她嘴巴一张一合,什么也听不见。

在这空茫的一瞬,暮芸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许兰儿的时候。

那一年,这小侍婢才十五岁,陪着她家那个被骄纵的无法无天的小姐来陪自己听戏。

那天是陆太师的寿辰,自己身为帝姬驾临陆府,陆金蓝自然要作陪——蛮横的贵女明明小小年纪,却非要穿一身桔红,脖子上还挂着个圆溜溜的金项圈,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故意扬着下巴,好似非要压住自己这个帝姬一头似的。

“得意什么?”

当时的小帝姬不肯服气,陆金蓝越是穿得喜庆,她越是要对着干,着人让戏台子上唱了个凉飕飕的小曲,点明要最凄凄惨惨的那一首。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西风将时光杀透,长大了的暮芸枯坐在天地一隅,被许兰儿半抱着,目光都是散的;待许兰儿听清她哼出的调子是什么,眼圈霎时变红了:“殿下。”

“古道西风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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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登科楼里,一曲唱毕,楼上楼下大声喝彩,热闹喧天,好似繁华盛世。

顾安南静静听着,不知为何,竟感到了一阵难言的哀伤。

众官员指着那被搀走的醉鬼笑个不停:“几杯就喝成这样?快快闭嘴,可别耽误哥儿几个听曲哈哈!”

“嗳嗳,楼下这个唱得不算好,你听过昙幽小娘子没有?那可真是一把好嗓子呐。”

“不是听说昙幽被符大人给……好像就摔在这楼子下边了罢。”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我记得昙幽还有个妹妹,好像叫做昙心还是昙什么的,怎么不叫出来唱唱?”

掌柜在旁边赔笑道:“昙心是个驯兽的,平日里都在斗兽笼子里,粗陋得很,更何况前日也叫曾华曾大人收到幻园去啦。”

“要论绝色,还得是幻园里的小娘子们,听闻如今最受宠的是一名姓胡的姬妾,好像叫做胡梅儿——对,那可还是胡巡按的嫡女呢!”

“嗤,当时胡巡按装得好一副清正模样,背地里还不是把女儿都送到了符大人床|上?”

众人便跟着取笑了一场,又复去聊城外九郡联军的事。

“江东”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揉成了一团碎末,听着楼下咿呀呀的唱声,心头如有所感,忽然朝着西大街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柔婉的唱声仿佛一把刀,就在这一刻,将一丝他同那边好不容易牵起的线——

唰然割断。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之前陆金蓝小姐姐在回忆里出现过两次哒~

(叹气.jpg)芸妹身上实在背负太多了。

第31章 国破山河在(八)

打从暮芸从栾提顿口中得知亡国南迁以来, 她始终陆陆续续地听到长安洛阳两地的情况,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对她口述,更兼把亲友属下的死讯带给她。

暮芸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但她仍然感到有些撑不住了。

她大抵猜得出自己眼下是怎样一副鬼脸色,再加上蒙了一层黄麻子, 瞧着说不定比死人更吓人;许兰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嚷嚷着请大夫,暮芸半靠在桌上无力起身, 也只能由得她去。

大夫来得挺快。

大夫年纪一大把,是以也没避嫌,就在这小屋里把了脉,他身后又陆陆续续跟上了几个模样周正的小厮, 瞧着衣裳竟不像是一家出来的。

许兰儿也看出了不对:“各位哥哥打何处来?”

小厮们各自通报了家门, 暮芸略略一听,便知道这都是牧州各豪族派来的人了——想是之前便在暗处跟着, 如今见突然传了大夫,便跟上来听大夫怎么说,之后也好跟主家传话。

半晌, 大夫沉吟道:“夫人心绪难平,可是遭逢过什么难事?”

暮芸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缓过一会儿便好, 从前监国的时候偶尔昏一昏都是寻常事:“老毛病了, 不妨……”

“我给夫人开个清心的方子吧, ”面相温和的老大夫突然打断了她:“咱们牧州的都指挥使也常常来老朽这里问诊, 夫人尽可放心。”

暮芸心思微动:“都指挥使姓章?”

老大夫抬起堆了几层的眼皮:“是。”

“兰兰,”暮芸收回了手, 自己揉了揉腕子:“你同大夫一道去抓些药, 然后直接西衙署吧。”

许兰儿:“那怎么成!”

暮芸抬眼, 她立时便不吭声了,乖乖地送大夫出门;众小厮一窝蜂散了,各个探头探脑地簇拥着老大夫下楼。

人声终于静了。

暮芸手持瓷勺挖起一点酥酪,确实是冰凉酸甜的好味道,且正如昙心所说“是皇城大内也没有的”。

皇城大内没有的东西多了去了。

没有酥酪,没有话本,没有高耸入云的南峰,也没有汹涌澎湃的愿江,没有热情豪气的江湖客,也没有嗓音细细的琵琶女——

更没有顾安南。

可暮芸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翠玉扳指,仿佛还能感受到和她斗了小半辈子的陆金蓝洒在上面的热血;她从没觉得自己的脊背竟有这么沉,父兄长嫂的英魂,文臣武将的死讯,还有残留的大半江山——

此刻全都压在了她的脊梁骨上。

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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