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35)

作者:陈浮浪

钟夫人死水一般的瞳眸剧烈地颤动起来,她走出小亭的时候甚至感到一阵晕眩,盯着那个背影的目光好似爱极,又好似痛恨。

背影的主人听见了脚步声,没有回头,将最后一句唱了出来:“怨君不似东流水。”

“帝姬。”钟夫人一步步走到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花了天大的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暮芸松开梅枝,在漫天迷雾中回了头。

扮成古嫣的侍婢进来时她始终低着头,这会儿一抬眼,登时令满园芬芳失色,就连钟夫人也在她的映衬下显得苍老起来。

“也不是会唱,就是常常听家里那位哼,久而久之就记住了。”她似乎有些讶异,秀丽的眉抬了抬:“这小调有什么特别么?”

家里那位。

难道是牧公?

“没什么,只是寻常的江南小调。”钟夫人勉强提了提嘴角:“听闻牧公从前是长安周业人士,怎么也会我们吴苏的调子?”

暮芸笑了起来。

“他的事,若是他不想说,便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撬不出半个字。”暮芸语气微妙地说道:“这倔脾气倒是和你有些像。”

钟夫人站定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着细微的打量,而后她半句话也没多问,很干脆地转身便走,显然是不打算给对方留出说话的机会:“请回吧,我同朝廷的人没有话说。”

暮芸抄手看着她往外走,站在原地笑吟吟道:“如果我能告诉你,你儿子卢赫是怎么死的呢?”

钟夫人倏忽回身,眸光一厉:“你说什么?!”

暮芸朝着梅园木栈道的方向抬手一邀。

钟夫人将眼中的猜疑压下,当真依言跟上了暮芸的脚步;她似乎有些畏寒,叫人送了两个手炉上来,同暮芸顺着梅园的木栈道一道前行。

她二人同样是倾城容色,从弥漫着丝丝缕缕雾气的梅园中走来,好似仙人临凡。

“今天早上商会的掌事们都来找过我了,你的手段很快。”暮芸抬手拨开一段眼前的枝桠:“钟夫人在吴苏的经营果然牢不可破。”

“过誉。”钟夫人淡淡道:“帝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暮芸笑道:“等你好好听我说话的时候。”

“既然帝姬今日来了,我不妨把话说清楚,我的长子死在你父兄手中,至今连尸身也没有找到。”钟夫人将万千怨恨咽下,语气平淡地说道:“你说我固执也好,愚昧也罢,无论将来我支持谁,总之绝对不会支持你暮芸所在的势力。”

暮芸并不恼怒:“长子?”

钟夫人踩断了一截梅枝,发出了脆裂的响动。

暮芸:“是独子吧。”

奇了,钟褚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帝姬是怎么知道的?

钟夫人静了静,语速快了些:“褚儿在我身边长大,将来吴苏基业也要交到他的手上——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分别?”

暮芸笑道:“养子的心思你可不了解啊。”

钟夫人温声讽刺道:“难道帝姬了解?”

“夫人或许也听说过,太皇帝后宫庞大,膝下足有儿女五十七人——我呢,排行四十一。”暮芸忽然戏谑地说道:“老四十一的日子可不大好过呀,只有我十皇兄和我是一母同胞,若不是他日后得了大机缘,当年也轮不到我来辅政。”

钟夫人领着她走上另一条小道:“帝姬究竟想说什么?”

“因为生母早逝,我和我大哥自幼便寄养在琏妃娘娘宫中。后来,琏妃有了亲生儿子,便越发冷落我们。”暮芸意有所指:“再后来,连饭食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就连宦官也敢将我十皇兄当个杂役指使。”

钟夫人目光微震。

暮芸语气平静:“琏妃的亲生子五岁时,令侍从打断了我十皇兄的腿,然后骑在他的脖子上玩耍,甚至还在他身上便溺,极尽侮辱之可能。如果不是当时做皇子伴读的白家嫡子意外闯了进来,那天我大哥就会死在宫闱当中。”

钟夫人脚步一顿。

暮芸一母同胞的大哥就是先帝,他登基之前竟还受过如此羞辱?

钟夫人蹙眉:“后来没再听说这位小皇子的消息。”

“对呀,”暮芸嘴角弯起一个美丽又血腥的弧度:“因为被沉井了嘛。”

钟夫人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意窜上脊背。

那小皇子才多大?八成是受别人蛊惑才这样对待养兄,算算时间,这孩子被沉井的时候可能只有十二三。

钟夫人眼底压着不怎么明显的憎恶:“看来宫闱中一向有虐杀孩子的惯例了。”

“我只是想说,普天下凡是做义子的,就没有不防着亲生儿子的。”暮芸耳尖动了动,语气里带着带点微妙的恶意,却又好似命运的预告:“如果我大哥没有先下手,我就会亲手杀了琏妃的亲生子。”

钟夫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上了细微的不可置信,对“蛇蝎美人”四个字有了强烈的认识。

“你拿钟褚当亲生儿子,”暮芸淡声笑道:“只怕褚公子天天都在怕那个亲生儿子回来呢。”

钟夫人心下微动。

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密室之外,钟褚隐带痛恨的目光——‘母亲,你是不是找到那个亲生子了?’

钟夫人的心跳都快了几分,语气却越发坚定:“我儿卢赫不会再回来了,褚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帝姬,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赫儿的事吗?!”

木栈道行至尽头,竟是别有洞天,层层梅枝掩映之外,竟是钟灵毓秀的钟府内湖。湖上的回榔桥上下分作两层,精致错落,却又没有掩住湖景本身的开阔,设计者实在是妙手匠心,令人叹服。

她们在廊桥上的小亭坐定。

“当年被送进京城做质子的世家子有很多,不止卢赫一个。”暮芸的手指沾染了腊梅的汁液,她借着这点柔润的芳香在桌面上一点:“进京后,他们被统一安排在皇宫外城一个叫轻桃司的地方。”

钟夫人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指甲已经扎入皮肉,渗出血色,她却毫无所觉:“然后呢。”

“拜月节天灯误燃,”暮芸眼中仿佛现出了数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轻桃司走水,无人幸免。”

钟夫人手一松,茶盏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脊背弯了,眼前发黑,一下跌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她的指示,婢仆们不敢上前搀扶,只能在廊桥外远远地担心。

“何必呢,”暮芸手中仍捧着小手炉,安然地坐着:“卢大公子走了这么多年,和你分别时尚是婴孩,又能有多少感情,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钟夫人一手死死扶着桌面,一点点坐了回来,右手在胸前微微弯着,好似那个柔软的小生命还留存在她的臂弯。

“我当然记得,”钟夫人闭了闭眼,只要一闭眼,就还能看见儿子的模样,这冰冷枯槁的夫人语气温柔地说道:“每天每天都记得。”

她的赫儿很可爱,也很特别。

他左眼下有颗很轻很浅的小红痣,将来奈何桥上,或是投生来世,她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他。

“如果殿下是想对我和褚儿挑拨离间,那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钟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成了吴苏高高在上的主人:“听闻海圣人是牧公的授业恩师,牧公待他如同生父,可是真的?”

暮芸接过茶盏,却没喝:“是啊。”

钟夫人语出惊人:“海汝峰视我如仇雠,他的学生自然也不会与我真心合作。”

有仇?

海圣人那老头虽然言辞犀利,但为人其实很厚道,并没有多少实质上的仇家——更何况钟夫人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怎么就能结上仇呢?!

这一环连暮芸也不知道。

她心思电转:“是你?!”

钟夫人:“反应真快啊。”

“怪不得崖州的山匪水匪来得那么突然,”暮芸一通百通,语速飞快:“是你在背后资助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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