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166)
萧懒童收住了笑容,他拍一拍被滋润得亮泽白腻的手背肌肤,在一把靠椅上重重坐下来。那椅上铺着狐皮袱子,他将指尖抚着死物的皮毛,带着些对宠物的怜爱。“其他的,老马一个字也没提,不过他说起了一件事,应该可以让你那姐姐略感安慰。一直到现在,‘里头’都还没对柳大公子动刑。”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佛儿盯着萧懒童,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气恼和无奈,你这死兔爷儿!
他也瞄着她,似笑非笑。对,我知道,但我就不告诉你这小窑姐,你待怎地?
他什么都知道,唐席告诉了他一些,马世鸣告诉了他一些,他又根据推测和想象拼凑了一些,最终萧懒童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柳梦斋被捕的当天,京畿内外的局势变得剑拔弩张。留门弟子均已是蓄势待发,许许多多码头的脚力、山中的挑夫、城里的帮佣、乡下的佃农……好像惊蛰后的虫子一样突然冒了出来,腰里头都别着武器——那些早就该被没收、销毁的大刀和匕首。镇抚司密探们将这些一触即发的危险情形一一上报,马世鸣紧张非常,一旦官兵和帮派间发生大规模冲突,他在九千岁那里就难逃其咎。
就在这当口,唐席提出,他愿孤身入虎穴,与柳老爷子面对面谈判。
是夜,在长久的延宕后——相信柳家内部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争论——那所大宅的宅门终于向唐席敞开。
唐席被请入一间暖厅——假如连屁股缝都被搜检,被领路人三番五次地狠狠瞪视也算是“请”的话。厅堂两壁挂满了屏条字画,中堂悬一张近三丈的草书,柳老爷子就坐在那幅大字底下;火盆摆在他脚边,一闪一闪的红光打在他脸上,显出筋肉的横张。
他翻起眼望过来,“自己坐吧。”
唐席拣了把椅子,落座后,他再一次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两个团伙的首领、兽群的头狼。
上一次他们坐下来谈判,是在百花宴刺案后。那一次谈判,以唐席向柳老爷子割让地盘、赔偿款项而告终。而这一次他们都已预先知晓,局面已倒转,乾坤已落定。
唐席直截了当地开口道:“老爷子,您留门和我万海会的门派恩怨、你和我间的私人恩怨都暂放一旁,这回,我是来帮您的。”
柳老爷子攥起了拳头,他那双拳头已经很老,但依然慑人。有那么一瞬,唐席真以为他会挥拳打过来,但柳老爷子只是翻过了双手平展开,放在火上烘烤着。
“小柳怎么样?”
“已过完了第一轮审讯。柳公子招认,他是在监视我时,听到了‘簪花铁口’贞娘的说法,称柳老夫人的遗骨被埋于隐寂寺,故此他才上山掘骨。他将那一张藏宝图指为我的设计,说我布好局陷害他。”
柳老爷子顿了一顿说:“想必小柳监视你的时刻,你在别处?”
“正是。昨夜里我在府中摆酒待客,几位客人均能够为我做证。至于簪花铁口,那时她也已在命馆中歇息,有她的贴身婢女为证。不知柳公子何以宣称,我们二人于同一时刻出现在庆云楼?”
他和他对视了一眼,一切都在两人眼神的交会处变得明明白白:柳梦斋上当了。他所看到的“唐席”不过是个拙劣的替身而已,被昏暗的灯光、严密的衣物,还有假装因伤风而改变的声线包裹得严丝合缝;而他所看到的贞娘哪怕是如假包换的贞娘,但只其贴身婢女坚称女主人早已睡下,谁又有能耐重新揭开前夜里空荡荡的被窝,指证她说谎呢?
柳承宗的腹部升起了一股悲凉的怒火,这些人竟利用小柳对他失踪母亲的执念去摆布这孩子,简直卑鄙到极点,然而——他不得不承认——确实精妙到极点。
从“噼啪”微响的炭火之上,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做了个手势,仿佛他能把这一切都收回。“你说你来帮我,怎么帮?”
“老爷子,摆在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命令您那些徒子徒孙罢工、闹事,让他们袭击平民,或直接和镇抚司硬碰硬,重演延载十七年的动乱。”
延载十七年的动乱?呵!哪怕只蜻蜓点水的回忆,也令柳承宗——这个纵横江湖从没说过一个“怕”字的柳承宗——感到不寒而栗。但他调整好表情,仿佛他从未踏过那尸山血海的恐怖,仿佛他不曾在那一年、那一夜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幼儿。
他知道那头糖蒜还没说完,他在等他继续说。
只见唐席装腔作势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就摆出一种关切的神气来,“老爷子,您脸色不大好,您是冷吗?啧,是,三九天是冷得够呛,诏狱里就更冷了,又不许探视,也没法给送些厚衣裳进去……不过,马大人看您的面子,对贵公子十分关照,咱们小财神是在铺有稻草的石板上过的夜。可要是马大人听见一下兵刃相撞的声音——不管那是在棋盘街的粮店,还是在通州的码头——下一刻,他就会把柳公子从草堆上拎起来,扔去刑讯室的‘水包肉’。纵使您见多识广,怕也没听说过这种刑具。这还是摄政王时期的酷吏方开印想出的损招,一口铜锅,一把炭火,把活人拿铁链吊起在满锅的沸水上,直熏煮到皮肉皆落,再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