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59)
眼看少女钻进茅屋,柳竹秋放缓步伐,距门口数步远时,一个白发老妪扑出来,朝她胡乱挥舞竹竿,嘴里骂骂有辞。
“你们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非要把我们全逼死才甘心吗?”
人只在面对不共戴天的仇家时才会释放出这种透骨入髓的悲愤。
柳竹秋接连退后闪避,一把抓住竹竿。
“大娘,我不是坏人!”
说着将佩剑插入鞘中,以示证明。
老妪悚疑地打量她和瑞福,眼中敌意稍退,质问:“你们不是锦衣卫吗?”
柳竹秋慢慢松开竹竿,拱手道:“小生姓温,是个举人,靠写话本戏文谋生。近日出门采风,听说这里有座荒村,便带着仆从来此探索,无意中惊扰了大娘,实在抱歉。”
她人物秀丽,言行文雅,自带七分亲和力。
老妪紧皱的脸纹又松淡了些,但仍对陌生人保持抗拒。
这时茅屋里踉跄跌出个面容黄瘦的少妇,坐地冲她大哭:“娘,秧儿不行了!”
老妪大惊,丢下竹竿,直接跨过少妇跑进草屋。
柳竹秋果断跟进,室内潮湿阴暗,空间狭仄,堆着些破烂家什,刚才逃跑的蓬头少女正缩在角落里发抖。
靠墙的草堆上铺着一床破席,老妪抱着躺在上面的小男孩嚎啕大哭。男孩骨瘦如柴,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柳竹秋上去拍了拍老妪肩膀,稳静道:“大娘,请让小生看看!”
老妪茫然抬头:“你会看病?”
“小生粗通医理,或许能帮上忙。”
老妪浑浊的眼珠精光大胜,像是将毕生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慌忙让开。
柳竹秋摸了摸男孩颈脉,还有脉动,又探了探鼻息,一息尚存。她判断是长期饥饿导致的昏厥,从荷包里掏出两块梨膏糖,让老妪打碗水来化开,抱起男孩灌他喝下糖水。
男孩咳嗽几声,眼皮抖动,总算有了反应。
那少妇在一旁关注,见孩子起死回生,自己也像捡回一条命,搂住男孩放声嚎啕。
老妪感激涕零,跪地不停朝柳竹秋作揖道谢。
柳竹秋扶起她,想她们一家必定饥馁已久,而自家行囊里还有些食物,便让瑞福返回荒村牵马。
瑞福不放心留她在此,她当着老妪少妇说:“这大娘大嫂都是好人,人家不防我们两个大男人,我们还能反过来疑心她们吗?快去。”
老妪见她行事热心坦荡,始信为善类,忙搬来一张破凳,用袖子再三擦拭后请她坐下。
少妇想倒茶,可怜家里找不出一只完整的杯盏,日常只用树叶煎水喝,哪有茶来待客。
柳竹秋叫她们不必忙,礼貌地询问主人家况。
老妪自称姓葛,妇人姓韦,是她的小儿媳妇,也是小男孩秧儿的母亲。蓬头少女名叫小芸,是葛大娘已故长子的女儿。
松林后的荒村叫做云来村,他们一家原本都住在村里,去年才搬到此处。
柳竹秋问她们云来村何故被荒废,村民都迁去了哪里。婆媳二人垂着头一味呜咽,看来要打探消息得多花点耐心。
柳竹秋去附近林子里猎到两只山鸡,提回来交给韦氏炖汤。等瑞福牵马过来,打开包袱将在文安买的烤鸭、肉脯和点心统统翻出来,让她们先充饥。
四人饿得狠了,见着像样的食物都狼吞虎咽,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儿吞下去。
柳竹秋见那小芸一直不说话,吃相邋遢憨傻,智力上似乎有残障,便先从这里入手,问葛大娘:“芸姐好像和一般女孩子不大一样,是有什么疾症吗?”
葛大娘捋了捋小芸的乱发,帮她重挽发髻,悲酸道:“这孩子原本没毛病,去年亲眼看见她爹娘被人打死,受惊过度,事后人就糊涂了。”
韦氏听了,悄悄伸手扯婆婆的衣角,似在暗示她住口。
柳竹秋假装不见,又说:“我知道京城有位大夫能治这种离魂之症,你们可送她去医治,才这点年纪,任由她疯下去太过可惜。还有秧儿也需要好好调理,否则拖成弱症就难办了。”
葛大娘哀叹:“我家穷成这样,说不定过几天就饿死了,哪有钱去给孩子治病呢?”
“这个不妨事,小生薄有积蓄,还能资助一二。”
柳竹秋当即打开钱袋,取银五十两相赠,葛大娘和韦氏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
“我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小生虽不才,也懂得扶危济困之道,请大娘莫要推辞。”
她坚持将银锭放到葛大娘跟前,绝渡赠舟之谊彻底打消了葛大娘和韦氏的顾虑,哭拜叩头,说她是老天爷派来的救星。
吃过晚饭,柳竹秋说想去荒村住宿,葛大娘劝道:“那村子里死了太多人,阴气很重,孝廉虽是正人,也恐扛不住。若实在赶不回城里,就请在这茅屋过夜,我和媳妇孙女去屋外的草堆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