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门+番外(265)

作者:且醉风华

陆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陶云蔚察觉到他的手有些凉,呼吸似也有些不稳,便立刻双手覆了上去,轻轻用力握了握。

他默了默,又再往下续去:“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直到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抱着我在往外疾走,我才醒过来,然后发现——抱我的人是陆鼎之。那时天才刚亮,阿爹抱着那个远亲的孩子正在往板车上放,所有人都换了身打扮,好像我们与那些人是同路。”

陶云蔚这才知道了他先前说的“我们三个”里的最后一个是谁。

“我没看见阿姐,就问阿爹和陆鼎之,他们谁也没回我。”他说,“但就在我刚被他们放到板车上时,阿姐从邸舍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哭着喊阿爹,喊陆鼎之,喊我。”

他那时虽病着,可人却清醒,一见这情景就知道家里人是把阿姐给忘了,于是连忙巴着兄长的手使劲摇,也喊着父兄快把阿姐带上来,可兄长沉默着,父亲说:“邸舍里的人都跑了,这里太危险,我得忠人之事。”

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看着被圈在父亲怀中的,那比他阿姐也不过只小了三岁的男孩,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冲身就要往车下跳。

陆立却在那时候将他紧紧抱住。

“三郎,你乖。”陆立几乎将他抱得喘不过气来。

那天清晨,他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阿姐虚弱又跌撞地追着他们跑了长长一段路,直到脚下一歪,从坡上滚下来,倒在路边再也没有爬起来。

而他们的父亲,从上车后便再没有回过头。

陆立紧紧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哭喊得太大声。

他阿姐留给他最后的话,便是在追车时一声比一声绝望的:三郎救我。

她是知道叫阿爹和阿兄都没有用了,所以才喊他,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照样只能眼睁睁看着。

陶云蔚听完他的话,震惊地半晌没能言语。

陆玄闭了闭眼,用力平复着呼吸,哑声道:“你若读史,大约应知道前朝曾有过那么一个人,逃亡路上明明可以都带着,却偏要为了侄儿放弃亲子,亲子追上来,他还把他捆在了树上,后来这个人回到乡里,受到众人称戴。”

他说着,忽嘲讽一笑:“可见我阿爹确实是读过很多书的。”

“你说得对,”他说,“盛门高族,本就腌臜龌龊。这百年积淀,不知有多少是沽名钓誉而来,白白牺牲自己骨肉一条命,也只不过为了让人称赞一句高义。”

陶云蔚忍着鼻酸,抬手轻轻摸着他的脸,擦去了他腮边泪水。

“简之……”

她才要开口,便听得他哽咽道:“我有时会想我阿爹为何丢掉的不是我,明明生病拖累人的是我才对,难道就因我是男孩儿么?若那时死的是我……”

“简之!”陶云蔚忽地加重了语气低唤道。

陆玄一顿,像是这才从往事中抽离出来,顺着陶云蔚扳过他脸望向自己的动作,眸光微动。

“我也是做人阿姐的,”她说,“自是能明白阿姐对你的心意,谁要你那时跟着去死了?你如今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慰,因你没有长成那些令她失望的人的样子。”

陆玄垂着眸,没有说话。

陶云蔚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知你心里最疼的不止这个,还有你阿爹和兄长,他们让你失望了。”

这种事她光是代入他想想都觉得心里拧着疼,何况陆玄出身淮阳陆氏,从小身边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他这是个该多么值得他骄傲的家族,可现实却重重给了他一击,让他对家族失去了骄傲,对父兄也再没有了尊敬和信任,偏偏此后数年,他还要日复一日地生活在那样的环境,接受着其他人对陆家、对他们父子的敬慕与巴结。

而他不能对任何人去倾诉。久而久之,这痛苦的回忆就彻底成了心底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陆玄沉吟地缓缓看向不远处的那座合葬墓,说道:“我阿娘做了一辈子贤妻良母,到死都不曾责怪我父亲,还常反过来劝我,结果后来,她自己却因积郁成疾而亡故。”

“我真地不懂做个假人有什么好。”他说,“后来我任性而为,不愿逢迎那些条条框框,可世人却反视我为世外清流,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阿爹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他那样不惜绝情也要努力去做的事,却就被我这样轻轻松松做成了,也不知会不会气得跳起来。”

话音落下,他不经意望见陶云蔚满眼的心疼,不由一愣。

“我知你不情愿做这个宗主。”她说,“但或许换个角度来看,你和你兄长是不一样的人,也许你当了这个宗主之后,所有的事都会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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