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记(93)
裴爱听命,走过去,脑袋和耳朵几乎都轻轻贴在墙上——是能听见动静,似是两人在絮叨,但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
其实里头,王道柔正与王巍对坐。
两人也有两、三年未见,王道柔觉着,王巍年纪上来,整个人比从前要矮了些。
王巍则是欣喜见到侄女,双眼不可控眯成新月。
王道柔笑道:“每次见到二叔,都会想起二叔当年对我的好。”
她当时要与桓超成亲,家里不大支持,但依旧给她办了风光婚宴。王巍时值壮年,正是本朝最威风的将军,为王道柔的婚事倾财倾力。彼时建康城流行铺虎皮,寻常人家没有,都是假皮画虎,王巍一力捧簇侄女,竟亲率手下,于山中打来数十匹吊睛白额大虎,制皮铺路。
王巍听王道柔讲起,亦是止不住的笑。
知是旧事,却爱旁人记得他往日的风光。
两人又聊其它旧事,王巍一时畅快,放声笑开去,却突然整个人停滞住,手捂胸口,痛苦皱眉。
王道柔连忙倾身扶住:“二叔!快请大——”
“不用!”不等她喊完,王巍便呵斥制止她。
他道,自己只是心脏不太好,老毛病却也是小毛病,万万不可惊动。
王道柔晓得王巍与王崇一样,都是宁愿放在心里,也麻烦别人的性子。
她扶住王巍,给他倒茶,揉背顺气,待他好点后,王道柔叹道:“我阿父上年纪后,也是这个毛病。”
王巍颔首,道:“家人多有这个毛病。”
他与王崇的父亲便是这样,这是代代传下来的毛病。
想起逝去的父亲,王巍不由得一肚子气。
王道柔不知她心中所想,恰好接口:“既是家人……二叔,你与姑姑年纪都大了,纵然年轻时有隔阂,何苦如今还置气?再则,阿朗是个好孩子,你……”
她尚未劝完,王巍便打断道:“你以为我缘何同瑰儿置气?”
王道柔见王巍注视自己,此时再扭捏不妥,便斟酌自己,委婉地说出大家以为的原因——王瑰儿陷害了何女郎。
王巍听完,一声冷笑:“那事是她做得不对。但我仅因那事,便与她兄妹阋墙成仇,那我也忒小气了!枉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王道柔问他:“那二叔究竟是为何?”
王巍说起另一件事来,他曾有一段时间,与何家女从家里暂时搬出去过,但人尚在建康。
王巍不提离家的原因,但王道柔猜测,很有可能是何家女与家人不合。
那时候,王崇外放,整房不在建康。
一家子女,只有王瑰儿陪着父亲。
王巍气的,是父亲断气时,王瑰儿没有来通知他。
时至今日,他仍一面说一面气,愤恨难消。
王道柔听着,劝着,却想起这事她其实挺祖朗提起过,却是另一个版本——是王瑰儿抱着父亲哭,喊祖朗去通知王巍。祖朗至院门口,久叩门无人应声。他心中焦急,逾矩翻墙进去,再叩屋门,仍是紧。
祖朗泣道:“外公不行了!二叔二嫂,你们快去看看吧!”
屋门紧闭,里头先有响动,明明有人,但很快寂静,仿若从未有人居住过的空宅。
祖朗等来彻底的绝望。
祖朗很少在背后说人坏话,唯独这一件,在王道柔面前微词过。
王道柔将两边的话一合计,估摸是场误会。
可能王巍并不在家,何家女不愿开门……但这只是她的猜测,没调查清楚前,不轻易开口。
等查清楚了,再来为两房说和。
王道柔让王巍好好休息,少顷辞过。
王巍见过侄女,心情起先还是高兴,到了夜里,却渐渐沉郁下来。
这房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可以打开的窗户,但有雕花窗楹,王巍走近,透过缝隙向外探看。广陵空高,一轮明月独挂苍穹中。
星稀几近不见。
不知为何,对着这孑孓月明,他忽然忆起自己从前的风光,少年拜将,战无敌手,那时普天下就是皇帝太后,也有求于他。门前车马若市,天下尽是知己。
而兄妹当中,王崇无后,王瑰儿守寡落魄,只有自己底下一房,乃族中第一显赫。
王巍的人生憾事,从前只有输给北方蛮夷的三场败仗。
他一直这么以为,甚至到前一刻,都浸在这得意中。可是见月冷清,自个竟也是酒后醒来般清醒。
时境已迁,今非昔比。
大哥王崇已是丞相,女孝婿强,孙辈王峙亦是佼佼。王瑰儿虽守寡多年,但子女皆有好归宿,有进宫做娘娘的,如今的三皇子,便是祖嫔诞下。有嫁去萧家的,还有祖朗……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优秀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