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75)
谁让他对长公主如此不上心,皇帝对此早已不悦,兼之昨日听闻皇姑姑吐血晕倒的事,一夜没睡,恨不能出宫探视,心头实实压了一团火气,一见到梅鹤庭便不忍住,冷笑道:
“两阁极力请求朕褫去长公主‘昭乐’之封号,你说,朕应是不应?”
梅鹤庭神情中闪过一种肃穆的孤骞。
随即他振衣俯首,行大礼:“长公主行事,事出有因,臣乞陛下,万莫应准。”
“你要护着皇姑姑?”
皇帝忽然便恼怒,“早干什么去了!你是否以为上书弹劾了司天台的欺君渎职之罪,就能表示忠心?就能抵偿你伤皇姑姑心的事实?就自显了你的文章风骨,昔日帝师高徒一封奏简,立即便将乱哄哄的朝堂一锤定音了?是吗?
“梅长生,你何其狂妄!”
梅鹤庭静聆宸训,声色不动,任由皇帝发泄火气。
待阙台再次恢复寂静,他跪在复道上一字一句道:
“臣,自知死罪。弹劾长公主之名,臣愿接下,然臣有一策,既可保全陛下与长公主在朝中的布局,亦可保下长公主。”
皇帝眉心跳了跳,“说。”
“墨太傅。”梅鹤庭眉眼静寂,“司天台十罪,只要谏言之人声望可信,是谁并不要紧。墨太傅便是最佳人选。”
因这位墨老先生既在清流士人中颇有名望,又是未来皇后的祖父,朝臣要想驳议他的话,便需得掂量掂量。
皇帝眼底的火气渐次冰冷,凝成潎冽的寒泉,“接着说。”
“华苗新遇刺案,臣已查明凶手。以动机回溯,杀害华苗新留下桃花篆,是为嫁祸长公主,然长公主有何死敌、做过何事、手掌何物,才会令凶手不惜谋害朝廷大员,也要达到目的——”
“兵符。”皇帝明白过来,慢慢地咬起牙,“兵部?”
梅鹤庭点头道,“兵部左侍郎张松林。”
其人代除兵部尚书位多年,一旦长公主失势,北衙禁军的营编便会落入他掌中。
皇帝沉默良久后问,“你以为当如何?”
“按兵不动,作饵,钓鱼。”
少年皇帝听到与预料中分毫不差的回答,讽刺地翘起嘴角。
先皇祖以武功彪炳青史,却也留下了军政一部尾大不掉的后患。想先帝御极两年便龙驭上宾,他等同于是临百废而登基。
人皆道洛阳繁华,年景太平,大晋江山如画,谁又知他从十四岁坐上那张椅子开始,日日如履薄冰。
人皆道朝中文有贤老,武有悍将,帝王虽少年,由法家弼士辅佐自可保社稷无虞。
——殊不知这问题,往往是出在“天子少,臣元老”上头。
好在三年来,兵司内部互相勾连的派系,少帝已梳理得大差不差。
只等下一剂猛药,连根清理。
所以明知是谁针对了皇姑姑,他还是要等。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耳听梅鹤庭之言,皇帝仍忍不住心寒。
“少卿,真是冷静绝伦。”
皇帝俯视梅鹤庭的剑眉与渌鬓,他昨儿,是亲眼看着皇姑姑倒下的,那么便应已知晓皇姑姑的病情,今日却还能浑若无事入禁中,再冷静地替自己出谋划策。
宣长赐少年时,曾真心拜梅鹤庭为少傅,也曾真心钦慕过梅少傅的才学智谋。
朝中能令他完全放心信任的人不多,梅少傅是其一。
然而此刻,皇帝有一件事十分想不明白了,“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
皇帝离开了阙楼,无人罚他,梅鹤庭自己在复道上跪着,一直到宫门下钥。
出皇城,朱雀大街上已是灯焰荧煌的时分。
浩大无边的火树银光里,梅鹤庭抬眼尽望,无法给自己找到一寸立锥地。
太医署的周太医正要下值,忽在署门前看见一个身影,吓了一跳:“梅大人?”
梅鹤庭迈槛走进,目光沉似水,死井里干涸的死水。“院中有多少记载血枯症的医书,烦请太医帮忙找来。”
周太医微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着那双执拗的眼睛,他仿佛依稀回到十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也是这样一种眼神。
他有些不忍:“梅大人,没用的啊。”
“不找怎知没用?”那对比漆还黑的眼珠霍然盯在他脸上,“天下之大,古籍之多,治病良方何其浩瀚,没有找过,怎能断定无用!”
周太医心知这位也钻了牛角尖,心叹一声,不再多嘴劝说,比手请梅鹤庭到药阁的长案后落座,回身从一个高阁抱下一只落了灰尘的木匣。
用袖头抹了抹,周太医开匣取出厚厚一摞医书,其中有几本的书页已经泛黄。
泛黄好,越古老的书越有旧方。连那飘下来的成团成缕的灰尘也像带着希望,梅鹤庭丝毫不避,接过书后,气息屏止须臾,冷象牙白的指尖迟迟捻开书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