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110)
梅鹤庭微忖摇头,“殿下慈悲心肠,保下了一条命,若交到臣手里,人只怕活不成了。且此人用处不大,左右不了大局。臣已了解其事,必在陛下大婚前将叛王一党料理干净,此事交臣,殿下放心。”
有他这句话,宣明珠的心一下落回原位。
与梅鹤庭商谈公务,真是一宗儿轻巧事,甚至是一种享受,他呈上的结卷,绝不会令人失望。
天塌地坼的事落在他口中,语气依旧稀松平常,仿佛山在面前,便搬了这山,海阻去路,便填了这海,无甚为难。
“好。”宣明珠指头悠哉地在椅座上敲了两敲,说实话,昨日初闻此事,她除了震惊与兴奋,隐隐也有种独拳打虎的紧张,现在有他接手,余事她都放心交他,朝堂上的明刀暗箭,用不着她打头阵往前冲。
钓出这条老蛟,她总归对得起先帝的临终托孤了。
“不过你今日来我行宫……”
梅鹤庭知长公主的担忧,淡然应道,“前驸马苦追长公主不得,在上京不是什么新鲜事,一时头脑发昏,也是有的。这淌水越浑,别人便越摸不准真假,不碍的。”
瞧瞧,都会自己拿自己打趣了,可见话说开了,也没什么过不去的苦大仇深。宣明珠会意微笑。
那笑是上峰对于下属嘉勉式的微笑,而非一人梳头、一人娇笑的家常温馨。梅鹤庭的目光蜻蜓点水,掠过她耳廓边垂下的一缕鬓丝,手指动了动,却是起身,行揖,浑无破绽地告辞。
从前,他不会将公事带回后宅与她谈论,如今见她一面,能说的只有公事。
此刻,公事也已说尽。
今后怕连这样的机会也少有了。
他没有提起自己去过隆安寺,提不提的,结果没有两样。方才在殿门外,他听见屋里人轻松的娇声笑语,那是她在他面前,端守着戒备不会出现的姿态。
自打走出隆安寺的那一刻,梅鹤庭便明白了——只要他还出现在宣明珠面前,她便会想起以往,便会不舒心。
这是一个死结。
他弥补不了所有,至少,可让她今后开心点。
寻药之事自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只不过,还是别对她说了吧。
他不能再犯错了。
否则,连这点仅有的信任也会被收回。
“臣,”梅鹤庭颔首,水光隐潋的眸埋得很低,喉咙轻滚,那嗓音便又平稳如初,“这便告退。”
宣明珠打个呵欠点头,没有留他。
梅鹤庭退前,将地上那缕断发纳在袖中,说公主爱洁,我为公主收去。
这莫名的举动让宣明珠哭笑不得,心想见不得地上有落发的一向是他吧,在本宫的地盘上,还这么眼里容不下沙子的。
不过今日的整体收获已经很叫她满意了,且随他去。
返身走到殿门处,又经过那枚避子丸,男人停顿步履。
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话:“龙王夜游,臣听说了……宝鸦定是很开心。”
宣明珠愣了愣,反应过来,随口道:“夜明珠不算难找,不应季的萤火虫倒难抓些,不单是为宝丫头,我也觉着怪有意思的。你……这会子可想去瞧瞧孩子们?”
梅鹤庭没转头,脸面向上轻仰一下,可能方才说多了话,嗓音微哑,“今日事急。待过两日,臣想带他们到城中游逛,殿下可否应准?”
“这是自然的,”宣明珠看着那道逆光的背影,“梅卿是他们父亲,抽空多陪陪他们,本宫才高兴。不过卿家自己也要惜身,陛下那头还需尔尽心辅佐。”
“好。”
他是父亲,自然为子惜身。
他是卿家,自当遵主之命。
许是阳光太炙了吧,晒得喉咙都沙哑发疼。好在那腰板子依旧笔挺,利落的玄衣玄裳带起一阵凉风,不食人间烟火,下了逶迤阶梯。
宣明珠闲闲踱到窗边,瞧着那颀长的黑影走远,忽然错觉,半个来月不见,这人好像又长高了几分似的。
再一想,哦,他都二十四了,应该不会长个子了。
宣明珠自笑一声,收回视线不再看了。
大抵,她没对梅长生说过吧,他在她心中最美好的样子,不是琼林宴上,不是洞房烛下,而是那个明明有洁癖却将自己淋了一身墨水的少年郎。
少年在昨日。
梅鹤庭走出行宫,沿山道继续向下。
他从袖中摸出那截断发,与贴身藏放的一根红绳匝匝缠绕在一起,勒得虎口生疼,仍是不放手。
——“夫君替我画眉,我为夫君梳头吧。”
——“梳个白发齐眉吗?”
——“哎呀呀不得了,本宫的小探花郎学会调笑了,不行,这我可得取笔仔细录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