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相思:愿君一世平安,同我喜乐(46)
我去大理寺见宁国公最后一面。地牢层层拾级而下,光线一寸一寸地被阻隔,潮湿的墙面长出青苔,火把摇摇曳曳的光照亮两尺见方的地面。
独属于地牢潮湿、发霉的气息顺着气流涌上,我一步一步地走着,有些恍惚。
我像还在刑部的大牢里,入目所见都是腐烂的干草和肆意乱跑的蛇虫鼠蚁,囚犯的呻吟声忽远忽近,一丝一丝地扎进骨头里,疼得令人几欲发狂。
我见到了宁国公,在阴暗的牢房里,他靠墙盘坐,火把摇摇曳曳的光照下,他的影子在光里被拉得很长。
他抬起一只手挡光,在黑暗里待久了,稍微明亮一点的光都会觉得刺眼,脱去了国公的衣冠,满身脏污的宁国公显得愈发老迈。
我举着火把在牢房门口站着,静静地等着宁国公回神,等他习惯了眼前的光,慢慢地放下手,拨开挡脸的头发,抬头看向我。
世人都称赞蔺氏一门忠烈,几辈人魂断沙场,为大晋江山立下不世之功,当初蔺寒在寒铁关率领四万边军硬生生地将楚国的十五万大军拦在寒铁关七天,成功地撑到援军赶来,楚军节节败退,楚国大将赵琪被枭首,头颅悬于城墙三日。
蔺寒名声大噪,班师回朝。
在所有人觉得蔺寒前途无量时,他却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交出虎符,上表请辞回乡。
有人猜测蔺寒怕功高震主,故而急流勇退;有人说他沙场征战多年心生疲倦,想远离是非卸甲归田。
蔺寒请辞的折子被皇帝退了下来,既然他不想做将军了,那就给他一个爵位,荣养清闲。
蔺寒授国公爵,爵位宁。
彼时,他才刚过而立之年。
年轻时候的蔺寒,是一个耀眼夺目的传奇。
而此时坐在牢房里的宁国公,一身老态,须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交错,他明明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却老得像个六十岁的老人。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里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个人要死了,且没有任何赦免可能。
我觉得有些畅快,但心口的那块巨石却没有拿掉,反而越来越沉。
同情吗?怜悯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必须死,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必须死。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的肌肉缓慢地松开,露出一抹微笑。
「容妃娘娘来送老臣,老臣愧不敢当。」
我蹲下身来,目光与他平视,问道:「你后悔吗?」
他依旧笑着,有些惊讶:「后悔什么?」
我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身后传来宁国公苍老的声音:「南姑娘,蔺峥娶妻,是被我诓骗。望你看在往日情分上,留他一条生路。」
我突然觉得好笑,转身:「国公爷不觉得,由你来说这句话,很是可笑吗?」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国公爷,这可是你教我的。再者,本宫是皇上的容妃,与蔺三公子,可没有半点儿情分所在。」我冷声说道。眼前又浮现那个雪夜里的大火,在冬日里嚣张的狂舞,没有生机,没有未来。
义甲抠进掌心,很疼,我看着坐在牢房里的宁国公,恨意和杀意在胸口翻江倒海,叫嚣着让我现在就杀了他。
宁国公「嘿嘿」笑了起来,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显得古怪又瘆人。
「你以为是我杀了南谨?」宁国公古怪地笑着,面目有些扭曲。
「那天的火确实是我放的,但真正要他死的可不是我。」宁国公直勾勾地看着我,笑意莫名,「杀他的,可是你的枕边人。」
我蓦然抬起眼。
宁国公大笑起来,胸腔里发出乌鸦一般的笑声,笑着笑着,泪流满面,满目凄凉,他的眼睛一片死寂:「蔺氏一族,世代忠良,家中男丁多战死沙场,徒留满门遗孀,仅留着那么一两个延续香火,等下一辈降生后,又重复着父辈的人生,辞别家人,此去沙场,九死一生。」
「世人知我蔺寒享国公之尊,万万人之上,无边尊荣,可这个国公的爵位,是我蔺氏一门数辈战死沙场换来的,这个位置上涂着血,我蔺家先辈的血。」宁国公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知道寒铁关一战怎么胜的吗?」
「寒铁关,吹寒饮铁一门关,我带着四万人守了下来,但你知道吗?那是一场惨胜,我带的四万人,除我之外,尽数战死,这四万人中,有我的族弟、兄长,蔺家的家将,他们死在楚军手中,可援军就在附近,但他们不来,他们在那里静静地等着,等着我们全部死绝。」
「等死得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才装作一路急行而来。」
「我带着四万人拼死守关,浴血杀敌,我以为我是对的,我在守卫自己的国家,守卫我身后的黎民百姓,守卫这大晋国的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