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83)

作者:风里话

那日,裴朝清走后,未几他便因失血过散了意识。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晌午,心中却愈发不安。

他梦魇反复,裴朝露却已不知从何时起不在入梦。

大抵是近乡情怯,亦或者是无颜见她,多少次他只在梦中见到她模糊的轮廓,每回见了,他便低垂下眼睑,再不敢看她。

经而久之,她便彻底消失在梦里。

他能梦见的,是他们未曾见过天光的女儿。

有和她一样漂亮的桃花眼,声音又脆又甜糯,玉团粉塞,会喊“阿娘”和“爹爹”。

那一夜,他便又梦见了女儿,然而粉妆玉砌的娇娃如花摇曳而来,还未入他怀中,一抬首却是白骨骷髅,化成粉末。

他在梦中惊醒,睁眼双眼却想到她的另一个孩子,时值她传信而来,言其城中一切安好。

他却依旧神思难定。

即便有后来裴朝清三日一回的报平安,到底没能困住他心绪。封珩奉他指令暗中调查,于两日前方弄清了涵儿被掳走一事。

他收回目光,望着不远处那支被钉在地上的箭矢,攥紧的双手半晌才松开,呼出一口气来。

人却蓦然晃了晃,撑了许久的一股心力散开,浓重的血腥冲向喉间。

“殿下!”在他急咳声中,封珩匆忙上来扶他,“医官,快!”

“殿下一身伤,血气不足之故,需得调养……”医官诊脉,来来回回那几句话。

却也无甚新词,都是刀枪剑戟之伤,多处又伤了筋骨,止血缝合后外伤无碍,难养的是内伤。

自是静养安神为上佳。

“行了,本王记下了。”李慕抽回手,不耐又疲惫,“通知空明大开白马寺,本王往后于那处下榻。”

“殿下……不去苦峪城吗?”封珩见他重新落于那处的眸光,只委婉道,“殿下伤重,不若先在城中休整几日。”

“还有小郎君,此番许受了惊吓,又同殿下分开月余,许是想……”

李慕凤眸如刀斩断他的话,掩口咳了两声,方道,“至多三日,太子车驾便入敦煌了,回去诸事繁多。”

话毕,李慕也未再逞强,弃马换了马车回程。

东去敦煌,李慕撩帘回望,直到苦峪城消失在眼帘,方落下帘帐,轻阖了双眼。

却也不知为何,在略显颠簸的马车内,他连入眠都困难。却还是在半睡半醒中,数月来头一回梦见了裴朝露。

她坐在樱桃树下的秋千架上,冲他流波浅笑,笑意盈入眼眶,真切而温柔。

该是满心欢喜的事,该是流连不肯出梦的事。

然暮色上浮,车驾停在客栈歇息,他却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掌心冷汗濡湿,整个人莫名心悸。

“送只雪鹄给城中暗卫。”李慕坐在车马中平复心绪,“只需报平安即可。”

“属下即刻去。”那是数日前派去的暗卫,完全是因为他在阳关道上忧心忡忡,方从敦煌寺中择了人选送去。

如今便用上了。

*

新月如钩,裴朝露哄睡孩子,又在榻边陪了小半时辰,确定孩子睡熟,方轻轻剥开他手指,起身回了自己院中。

月色朦胧,她在院中廊下烹煮一壶茶。

铜炉火势盛大,壶中沸水翻涌,她的手覆在刚看完的卷宗上,人有些愣神。而掩在袖中的另一只手,还握着这日阴庄华塞给她的那张字条。

“阿昙!”裴朝清拿了件披风过来,轻声唤她。

“阿昙——”他拎起熟盂,顺势将炭篮中的火势浇灭,“你想什么呢?这三沸水都老了。”

“……二哥!”裴朝露一个激灵回神,匆忙想要去拿炉上熟盂。

“往一边坐,再烫伤了。”裴朝清拂开她,示意将他臂弯中的披风接过去,“夜深风寒,就这般坐着,仔细受寒。”

“又烫又寒的,调和一下岂不正好。”裴朝露垂眸系好披风,抬首与兄长笑道。

“说什么浑话。”裴朝清整理好湿透的茶器,回身吩咐侍者再寻一套送来,“多年未得你烹茶,今朝夜色甚好,二哥讨个口福。”

侍者来去很快,未几一套崭新的茶具便奉在了桌案上。

茶艺六道,炙饼、碾末、取火、烧水、煮茶、酌茶。对于裴朝露这般出身高门的女子,自是不再话下。

然今夜,她却完全心不在焉,好不容易在裴朝清左一句,又一句的提醒下,到了最后一步酌茶。

酌茶,便是将茶舀进碗里。只是头一步尤为重要,需得将第一次舀出的茶汤贮存在熟盂里,以作抑制沸腾和孕育沫饽之用。结果裴朝露舀来直接入碗,推到了裴朝清面前。

裴朝清也未多言,只捧来轻嗅。

到底,这茶水入不了口。

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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