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混芳尘+番外(120)
常随道都督大人在园中,贺沧笙就带着苏屹往那儿去。苏屹得符合近卫的身份,走在贺沧笙身后。
盛春碧柳醒目,袅袅长枝拂过石桥。园中槐树浓荫,置矮案靠椅,隐约见位老人正坐着擦拭怀中刀。老人发髻整洁,只用木簪,雁灰色的衫宽袖长袂,一眼瞧过去仿佛是位出了俗世的道人。
可那刀全然不同。
打眼便知是把重刀,刀面宽厚,几乎有掌宽,大约三尺多长。那素色的帕子划过去,锋刃锃亮,再到已遍布磨损痕迹的刀柄和刀鞘,反出日光晃眼,看得人愈发心寒。这刀斩得断暖意,都不用招式,就迸现了凛冬的料峭。
贺沧笙见惯了,倒是一旁的苏屹,稍露了认真又渴望的神情。
他留在桥边等候,贺沧笙独自上前,在矮案前行礼,叫了声“外祖父”。
赵毅公抬眼,见是贺沧笙,转手放了刀,却没起身。
“来之前怎不说一声,”老人肩头落着枝叶间的光影,“临时起意?”
“不是,就是怕您麻烦才没提前说。”贺沧笙笑,“后日端午,我进攻给父皇请安怕抽不出时辰,就提前来您这里。”
赵毅公稍微示意,贺沧笙便隔案坐下了,道:“礼给您放在偏厅,别的好说,又方南霄省的洮河砚,您可一定拿来试试笔。”
赵毅公能文能武,擅长也喜欢挥翰书势。这洮河砚很难得,是大乘石砚中最上等的,从深水中取材,石纹入丝,细润蓬勃如浪滚云涌,护毫发墨,呵气即湿。
就是贺沧笙,也是下了功夫才寻来这么一台。
赵毅公闻言也欢喜,他不是那种在晚辈面前推拒的人,于是欣然接受。
这时小厮来端茶,赵毅公又吩咐来上龙须酥。
是贺沧笙最喜欢的。
“多谢外祖父,”贺沧笙靠坐的姿态很随意,调侃道,“一盘糕点换一台洮河砚,您这算盘打得好。”
“如此一想,赚的还是老夫。”赵毅公看着她,笑容和缓,“只要怀歌想,外祖父就能拿得出。”
他和赵紫荆不一样,老人活了六十余年,有驰骋沙场的时候,也有虎踞朝堂的日子。看得多了,也就看得淡了。赵紫荆要争,他不拦着,但他心疼自己的外孙女,比任何人都心疼。
龙须酥上来的时候赵毅公让放到贺沧笙面前,贺沧笙也没客气,伸手先尝。她在赵毅公面前懒得端规矩,赵毅公嘴上说着“慢点”,手却又推了推碟。
老人看贺沧笙五月还披着氅衣,不禁皱了眉,道:“怎么,可是病了?”
“前一阵子有些不适,”贺沧笙飞快地舔走唇角的点心屑,“早已大好了,外祖父不必挂怀。”
赵毅公叹气,随即沉默下去。贺沧笙的病是因为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可当年的事无人能改变。他不本愿在贺沧笙面前提这样的话,但还是没忍住,道:“若是当年我知你母亲那般,定不会允!”
贺沧笙接过常随递来的帕子拭手,一边轻声道:“外祖父怎又说到那儿去了。”
“人老了,”赵毅公道,“心里就装着那么几件事。”
“外祖父不老。”贺沧笙在这一瞬露了小女儿的娇怪俏丽,道:“您要是少想那些事,还能再年轻几岁。”
赵毅公大笑,两人以茶代酒地轻轻碰了下杯。贺沧笙吃了茶,道:“我才从母妃宫里过来,母妃一切都好,也惦念着外祖父。”
赵毅公的手虚抚在刀鞘上,半晌后忽然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也就这么一个外孙女。”
这句感慨如茶雾升腾,转瞬消逝。
贺沧笙摩挲茶杯,道:“今日怎老是伤怀,不像您的作派。”她稍稍往石桥那边看了一眼,又道:“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怀歌,当年你母亲是冲动也好,久谋也罢,她把你送上的到底是一条不归路。”赵毅公深深地看着贺沧笙,道,“你被她指挥着,一味地向前去,可想过后果吗?”
他面容沉静,虎目就算是在如此平静的时刻也生出威严。贺沧笙想了想,没有立即回答。
“皇帝病重,他必须在你和贺峻修之间作出抉择。”赵毅公言近旨远,“以敬辉帝的性子,你作为皇子的一切优势,都会变成罪过。”
贺沧笙洗耳恭听。
“赵家势大,皇帝忌惮。”赵毅公言简意赅,声音沉缓,“而你在朝上的一切智勇和谋划,不管是否于大乘有利,都是功高盖主。”
他停顿片刻,道:“怀歌,这个皇位,你争不过贺峻修。”
同样的话,其实温绪之在很早之前便与贺沧笙说过。只是先生说时是一贯的冷淡犀利,如今赵毅公谈及,竟有了些悲悯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