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春遥(73)
就要去祭祖了,他会是什么心情。
从来他都是沉着一张脸,开心是那样,不开心也是那样。
她其实从来看不透他。
到达山脚,一个面生的丫鬟扶着孟无谙下轿。
小红和小青是家养的丫头,一辈子不能出府。
孟无谙向四周看,望见许多人,密密麻麻,隔着一段距离围着她,为她与贺承霄空出一大片空间,无数身着华贵官服的人都只能停在山脚,长长的山阶两侧都把守着禁军,只有礼法婆子和近亲侍从能随他们上山。
孟无谙仰头看贺承霄,他穿着一身玄贵轻便的袍子,脚一抬,便潇然从马上跃下,还是惯常的那副昂首直视远方的姿态,气宇轩昂。
两人一同走到最底一层的阶下,贺承霄隔着一段距离,对她伸出手。
他并不看她,那手也是微张的样子,加之他们已经好久没见过面,她有些不确定,犹犹豫豫地将手挪过去一点,被他一把握住。
他的掌心永远是温热的,她的手被包裹在那样的温热里,觉得十分安心。
她和他的距离陡然拉近了许多,侧头近看,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竟有些苍白,耳后渗着细细的汗。
她心底有些担心,想起两天前,他还发着高热,不知此时风寒可痊愈了。
可是他握着她的手,步伐走得极稳健,一步一步,迈了一层又一层阶梯。
走到后面,她才知道他为何要牵着她的手走。
因为这阶梯,真的又长,又陡啊!
她被他拉着走都嫌累,自己一个人走,不知又是何等艰难。
入到阶梯中后段,林木深深,长空寂涩,偶有鸟雀惊啼。
她忽然有种,和他“携手并进共患难”的感觉。
仰头一看,叶子还没有掉光。
终于进到祖祠,祠堂里香火缭绕,一派肃穆。
孟无谙站在众多或大或小、刻着复杂字句的牌位面前,心里感到很平静,因为知道,这些,都是保护了一代又一代大魏子民的忠烈,心中又多了几分崇敬。
她看着他们,只觉历史车轮滚滚碾过,或英骁,或鄙陋,所有人最终都会化为一粒浮尘。
所有人都是这样,贺承霄在她身侧,默然不语。
他们都在静静地等着礼法婆子主持仪式。
只见礼法婆子手里提着一袋香灰,跳着祭舞在空中挥洒,彩色的香灰纷纷扬扬,象征着现世和幻世的模糊界限。
人们相信,逝去的亲人,会在幻世庇佑着现世的子孙。
然后喜婆在孟无谙和贺承霄的眉心点上福泥,贺承霄缓缓屈膝,跪在了软垫上。
孟无谙看着他高大的身子从自己身侧降了下去,怔愣了一会儿,也跟着跪了下去。
礼法婆子叠着十指,侍立一旁,凝声道:“依近规,公主祭夫祖,仪式可从简。”
这句话,是在征询公主的意见,若孟无谙不应声,仪式便从简。
无论何时,皇族意愿,永远是第一位。
孟无谙侧视贺承霄,见他神情庄重,凝视着最前方他父亲的牌位,却无任何授意,应当是尊重她的意见。
她知道,无论作何选择,他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而她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孟无谙端直了身子,声音庄沉,不同寻常的那般轻巧,而终于带了几分公主的威严。
“不。”孟无谙道,“一切按规矩行事,不从简。”
贺承霄瞳孔微凝,似乎有点惊讶,然而面上还是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
她敏锐地察觉到,从她最后三个字音落下之后的每一刻,祠堂周遭的氛围都在发生着变化。
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一次次躬下身子、上香叩拜;无数只耳朵,在聆听着一声声“拜,起,兴”;更有无数个猎狗一般的鼻子,在贪婪地嗅着他们眼中的猎肉之息……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磕头磕得头晕脑涨之时,悠扬深清的歌声忽然在祠堂里回荡,这是他们大婚前夕,她亲自选的婚乐,这时候依照礼规仍应沿用,所以由歌娘在旁唱出来。
孟无谙听到,稍微清醒了些,心里默默地算着还要再磕几个头。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五……
还有……七十二还是七十五个头来着?
她正盘算着呢,忽然被贺承霄推了推肩膀,“行了,别拜了。”
哈?
孟无谙懵懵懂懂地,被他拉起来,一时腿软要摔倒,也被他扶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弯下腰,将她膝上的一根杂草抚去。
然后拍拍她的脊背,清声道:“走吧。”
他高大的身子负手走在前面,孟无谙后知后觉地跟上去,四处张望,发现除了他们,竟再没有其他人了,礼法婆子,喜婆,歌娘,侍女侍从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