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120)
梦中仍是幼时,花仍好、月尚明,雨青不见自己时夜夜忧思,十四岁仲秋被家人骗去云岩、为人验看,愤辱交逼急痛激心,泣血案头,满腔血泪化作指间针线、囊中青丝,几乎怀着死志同他最后一会。而当此时自己在做什么?他在为父亲鸣不平、与本家周旋,焦头烂额,非但没能留住父亲,还将雨青抛在身后,丝毫不曾解她苦楚。
又过两载,雨青哭成泪人,只求一句“莫问缘由,莫要相负。”自己又做了什么?自己唯顾“名节”、“母命”,千般借口,不过是软弱无勇,不敢为雨青背德逆母。雨青千叮万嘱不可说与他人知晓,他何等天真,竟将此事求于母亲,毁去雨青最后一线生机。
寒琅竟还梦见雨青弥留之事。舅父将雨青自病榻上一把拎起又甩在床上,言语不堪入耳,折辱已极;雨青临去时强撑最后一口气,询问今夜月色如何。他宋寒琅怎配玉轮之约,明月若真有灵,就当夜夜无明,告诉雨青寒琅必将负她,告诉表妹自己不值得……
回头皆幻景,往事一梦空。一辆马车装饰得低调精巧,出了长洲北门,车轮轧在红土小道上吱嘎作响,向云岩寺驶去。车上只寒琅一人,携了数坛美酒。
寒琅数日前苏醒,如意、顾夫人喜极而泣,抱住寒琅痛哭,又对胡生留下的数枚香丸拜了又拜。此后寒琅倒见温驯,收起悲色,依言服药,不过数日已能下床走动。那日又去顾氏房中晨省,寒琅跪求母亲许自己一人再往雨青墓前一拜。顾氏沉吟不决,如意挨紧了拉住寒琅,面上尽是忧色,
“我与夫君同去好么!就让妾身也拜一拜顾家表妹,夫君也算尽了礼,我们一道回来好么!”
寒琅噙笑摇一摇头。
如意更急了,又道一句“夫君”,就要再劝,寒琅却说:
“如儿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去去就回。”说着反握住如意手,轻拍一拍。
如意忽听他口吻亲昵,不避人前,立刻羞红了脸,不再言语。
顾氏在上头看着,虽是将信将疑,却记起几日前在他榻前说的,“这次我由他”。
回思当日,怀瑜猝然长逝,顾氏肝肠寸断,无以为生。惶然见望见儿子,那背影几分肃肃然像极了怀瑜,她仿佛捉住了救命稻草,将一腔思念、满怀期待一股脑压在寒琅身上。夫君爱读书,所以儿子亦要读书;夫君入朝为官,于是儿子亦必要入贡出仕。
她不许儿子走向不同于夫君的歧路,只将儿子当作夫君的影子,水中捞月、镜中撷花。对影怀人,竹篮打水,顾氏险些连儿子也一同失去。她已追着怀瑜背影行得太远,眼已瞎、耳已聋,只记得怀瑜手中文章、身上官服,却险些忘记那十二载花前相对、数十年高自标置、不同尘俗,儿子原本便是同夫君一样的,何曾走远,是她自己缘木求鱼、刻舟求剑。
顾夫人呆望儿子半晌,叹一口气,点头了。
跟着寒琅马车的,唯有胡生、雨青。时已孟夏,梅雨未过,才出城便见细雨又落,路旁棉田桑树,被雨浸得油润。一路细雨时落时停,寒琅路上沉默,雨青隔窗相望,更不发一语,面色哀哀。到了云岩寺,雨已止住,天光稍亮了些,寒琅掀帘下车,自拎两坛美酒,再让车夫提了余的,步苔入林。
雨青望着寒琅背影,旧事重上心头。七年过去,他竟仿佛丝毫未变,凤目沉沉,一身萧肃,松下过风,雨青猛地记起十二岁那年,寒琅初初束发,误认她有意躲避,面色沉沉问向自己,可是何处得罪。第一眼束发后的表哥,孤松玉树、清清朗朗,只一瞥便断人肝肠,从此无救。
寒琅已入林间,雨青且不跟上,立在马车前哭起来。胡生看得心酸,忙出言去岔,拉雨青道:
“你也哭得忒早,他还活着呢,等他死了再哭不迟,先跟上罢。”
雨青闻言抬头,脸微红了红,拭泪向前。到在墓前,寒琅已屏退车夫,兀对坟茔,呆望许久,红着眼就要落泪,却忍下了,转身开了数坛美酒,先捧一坛,举在墓前一敬,道:
“当如河上之饮。”
说完将大半坛酒酹于墓前,再将余下小半坛举在面前,一饮而尽。酒已饮干,又呆望坟冢好一阵,才屈身跪下,将脸贴上墓碑,手抚着那个“雨”字,无声下泪。雨青隔了十步,远远望着寒琅,看得肝肠寸断,抽噎不止,胡生不好拦阻,只伸一臂环住了她。
寒琅无声无息,跪坐良久,又回身拎起另一坛酒,亦如前法,大半酹给雨青,小半饮尽。如此近一个时辰,四坛玉液耗尽,寒琅跪坐墓前,双掌撑于碑上,良久寂寂,终于一声呜咽低低而起,不似哭声,却似野兽哀鸣,低沉而绝望,哀哀不绝,先时声音不大,后则声音渐起,如兽嘶鸣,如风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