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90)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①”
爆竹响,鞭炮鸣,盖住多少人声。
“一拜天地。”傧相喜气盈盈,高声唱诵。
门前人群已经散开,侍女送来绣垫,引她转身面向大门。
一切就绪,只等新人叩拜天地。
“跪。”
前方大红缎面制成的绣垫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吉利图样。她紧紧握住掌心红绸,这么好的兆头,这么好的日子,不该见血。即将拜堂成亲的新人更不该死在谁的刀下,死在谁的阴谋中。她对脱籍从良执念太深,几乎完全忽略了,倘若那一纸良籍由无辜人的鲜血书成,夺去旁人的美满人生,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与祝眠隐于江湖?
自银州至迟州,一路上的刀光剑影,她看得心惊胆战,倘若今日有人死在喜堂之上,来日又怎能逍遥自在?她背负娼籍抵达迟州这几日,又怎能不算是安逸快活?今后若能日日如昨,娼籍良籍又如何?她该知足。
祝眠已两手血孽,不该为了她再造杀孽。
她决心要阻拦,松开手中红绸,当即要扑向方羡鱼制造混乱。
怎知宾客间已是一片慌乱嘈杂。
“这是谁?竟然一身杀气来赴宴!”
“祝眠,这是祝眠!”
“拦住他!快拦住他!”
祝眠来了。
她听到嘈杂声中,无数刀剑出鞘之音。
其中有一声,她最为熟悉。
那柄刀她太熟悉。
从刀出鞘至落在方羡鱼身上,只需刹那。
她不假思索地扑向方羡鱼。制造混乱已来不及,但她还能拖延片刻。以身挡刀虽然危险,但她相信他不会杀伤无辜的女人,他收得住刀,只要他收住第一刀,她就有时间掀开盖头出声转圜。
出乎意料的是,在她动弹的同时,方羡鱼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前,迫使她以肉身为盾挡刀。挡刀与挡刀,却是截然不同。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这只握在她腕子上的手她熟悉至极。
那是木公子的手,是公子瞬的手。原来沈掠光和他们擦身而过时传信,不是传给旁人,正是传给方羡鱼。
她来不及惊讶,来不及开口。
一柄长刀袭来,刀尖刺破层层叠叠的繁复嫁衣,贯身而过。
刀锋锐利,刀身冷冽如冰,她浑身热血都无法将之暖热。
这柄刀,和他的手一样冰冷。
可她能够捂热他的手,却捂不热他的刀。
刀被抽出,她腿脚无力,直直向后倒去。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人们见到祝眠,却未见他出刀,亦未见他收刀,而鲜血已经溅出。
“轻轻!”方羡鱼将她揽在臂弯之间。沈丛夫妇冲上前来,沈夫人推开方羡鱼,将她接入怀中,一点一点瘫坐在地,手颤巍巍地探出,想要替她掀开盖头。她耗尽力气捉住沈夫人的腕子,不愿盖头被掀去。
刹那前,她还想掀开盖头,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但现在,她只希望这块盖头盖得稳一些,再稳一些,不要让祝眠看到盖头下的脸。
“我儿如何开罪过你!”沈丛怒喝一声,“取我刀来!”
血如怒涛翻腾涌上喉间,她咬紧牙关,紧闭双唇,将鲜血封于口腔。因而不能开口说话。沈丛与祝眠将有一战,无论胜负,祝眠有伤在身,难免伤上加上。
可如今受伤的是她。
沈轻轻安然无恙,方羡鱼安然无恙。
祝眠也应该安然无恙。
她紧紧抓住沈夫人的手,拉扯着,摇晃着,想要请她求沈丛住手。可沈夫人以为怀中人是自己女儿,只以为她拉自己的手是受伤后撒娇示弱,更是痛彻心扉,悲哀哭泣。
哭声在耳,乱她心神。倘若祝眠知道是她,会不会也如沈夫人一般心痛?曾经孙秀才得知梅香身死时的悲恸之貌浮于心间。有情摧肝,无情断肠,她从未如此笃信书上那些道理。她该怎么做,才能让祝眠不悲不痛?
可天地无情,偏平地起狂风。
风如手,扯开那张大红盖头。
盖头下,是张素净脸,将如昙花凋零。
沈夫人止住哭声,沈丛停下手中刀,围观者面面相觑,方羡鱼脸上更是万分错愕,死死盯着她。各色目光交织,落于她一人之面。
她费力偏过头,只想躲开一道目光。
一道迷茫的目光。
半个江湖的武林高手聚于一堂,而祝眠一身轻快持刀闯入。他不知恐惧,不畏死亡,只知今日手中刀,应杀一个人。任谁都不能阻拦。所以当那不知好歹的新娘以身挡刀时,他毫不迟疑地斩过。若在往常,他或许会收了刀,他不太喜欢杀女人,尤其是没人买命的女人。但今日他要速战速决,早一刻了结方羡鱼的性命,就能早一刻带春容离开迟州。离开之前,杀多少人,杀什么人,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