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89)
小丫头催着她更衣。
嫁衣捧上前来,红衣金线,绣着这世间最好的愿景。
换好衣裳,便是梳妆。因不是真正的新娘,眉不扫,唇未点,只草草绾了髻戴上冠。凤冠霞帔齐加身,再搭上盖头,即便沈丛夫妇亲自来认,也难辨出是真是假。一切准备妥当,小丫头扶她安坐静候出阁。
其实她曾有过一次“出阁”,却非拜堂成亲,仅是软玉楼新晋花魁初次挂牌前待价而沽的手段。那日她也身披红衣,但无人在意那件通透薄纱。不似这件嫁衣,一针一线,都是美满。
等得并不算久。或许是因她并非新娘,新郎亦非她心之所属,所以没有寻常新人那般度日如年地期待与煎熬。踏上花轿,一路颠簸着行遍迟州大街小巷。
吹吹打打、熙熙攘攘,尽被一帘锦绣轿衣隔在轿门外。她捧着怀中银两,难免想起七月七那夜,也曾有五十两银子奉上,要为她掀轿衣。今日却大不相同。她帮忙救人出苦海,挣来了干净钱。待事了之后,很快她就能脱离娼籍,与祝眠一起隐于尘世。
一座更漏摆在心中,她一点一滴数着离开迟州的时辰。
花轿行遍迟州,返回沈家院。方羡鱼迎她出轿门,跨门槛,穿过走廊小院,行着诸多礼数,听着许许多多的道贺起哄声,最终在正厅门前站稳脚步。喧天锣鼓渐渐隐去,她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声,——整个江湖入耳,清晰着吵闹。
许多熟悉的声音传来。断山掌程玉虎在远处与人邀酒,袁老七刚刚进门正表着歉意,有名豪侠、无名之辈,三三两两各聚各话,无不是些久别重逢欢喜词,把酒邀游问切磋。
欢闹中,一个熟悉的嗓音从旁穿过,刻意压低声说了句:“门外五里,将至。”
突如其来的低沉语调与周遭格格不入,她心觉奇怪,暗自回忆声音的主人。她确信自己未曾与声音的主人有过交谈,亦确信自己曾听过此人言语。细细思索后,终于在几个月前软玉楼来客中寻出此人姓名。她不仅未曾与之有过交谈,甚至不曾见过此人相貌,仅仅在谢华君与他对话时听过他开口。惊鸿客沈掠光。谢华君十万金被劫,茉莉身死,都是他受公子瞬指使,与人串通勾结作案。
一阵寒意袭上脊背,顿时激出她浑身冷汗。
沈掠光与公子瞬曾有勾结,那么刚刚他在给谁传信?是谁在门外五里将至?
几乎同时,她想到自己一直没有细究的事。
公子瞬设局,请祝眠远赴迟州杀人,是在何时?杀何人?
之前她认为,杀谁不重要,今日方才发觉是她太过自负。公子瞬要算计他,怎会轻易罢休?
此时此刻,已不必再作其他猜度,门外五里将至的必是祝眠。而在武林盟主沈丛家的婚宴上,取谁的性命最凶险?是沈丛?沈夫人?沈轻轻?还是其他武林豪杰、江湖高手?
“恭喜恭喜,新婚大喜。”
“多谢。”
“方公子一表人材,与沈小姐正是佳偶天成、珠联璧合。这般的郎才女貌,可真是羡煞旁人。”
“多谢,多谢。”
一旁贺喜的人源源不断,方羡鱼温吞吞回着一句又一句谢。
听着一声声谢,答案昭然若揭。
沈丛的乘龙佳婿,沈轻轻的新婚夫婿,是众所周知的文弱书生,虽诗琴双绝,但不通武艺。传言彼时沈轻轻被元絮讥讽不通笔墨,便招了这么个儒生赘婿,求个夫妻文武双全,来日与人吵架斗殴皆可不落下风。倘若祝眠要杀在场其他人,他们皆是武人,有自保之力。如果向方羡鱼挥刀,恐怕全体宾客都要涌上前来,护着这位不会武功的沈家新婿。
婚宴上,杀新婿。
猜出其阴谋,她迫切想要掀开盖头,将真相公之于众。但与公子瞬合谋之人、沈掠光传信对象,此刻就在方羡鱼周围,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攥紧手中红绸,徘徊不定。是将方羡鱼带离人群方便祝眠下手?还是设法警醒祝眠停手?
换言之,是放任祝眠冒险杀方羡鱼换她身契?还是求祝眠平安与她离开迟州城。
如此一想,怎会再有迟疑?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祝眠为自己冒险。
什么娼籍良籍,倘若要以祝眠安危来换,她什么都不要。
要设法阻止祝眠。
她偏头向旁侧看去,隔着盖头,只能透过下沿缝隙看到方羡鱼的脚,脚尖朝前,距离自己不远。这个远近,她能快速将人扑倒在地,新人双双摔倒,必能引起现场混乱,人们一旦涌上前来,祝眠就难以施展。
然而,不等她动手,唱礼傧相扯着长长音调喊着:
“吉时已到!”
鼓乐又起,引路侍女扶她跨过门槛进入厅室。她心中惴惴不安,目光下压,不停地向方羡鱼扫去。他的步子很轻很稳,一步步迈上前去,同她一起迈过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