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47)
她守着更漏,一滴水一滴水地数着时光流逝。
粒米不进,滴水不沾。
从天亮守到天黑,再从天黑守到天亮。陆千钱与她道别:“多谢姑娘配合,我算是功成身退。这枚铜钱留给姑娘做个纪念。”一枚铜钱落在她枕边,陆千钱并未现身。
她将窗子敞开,不顾深秋冷风鼓满堂。
站在窗边,脚下伤口未清,陷在肉中的碎石砂砾再度刺破血痂,她不知疼痛,只守在窗边,望着重重屋檐。远处炊烟袅袅,街巷渐渐热闹,她能在重檐缝隙间看到来往穿梭的行人,却不知她等候的人,是否走过这条街巷。
木门被人推开,再轻轻合上。
“听说你在等我。”
她木然回头,怔怔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
当人活生生出现在面前时,她才将心吞回腹中。
祝眠叹息一声:“陆千钱拿了钱还不算完,竟要喋喋不休许久。”
她努力攒出笑意,却再每一口气吊着令她站稳。脚底是钻心的痛楚,身上又全无力气,她腿软了,将倒下时忙扒着窗棂,不至倒在地上。
祝眠将她抱回床上,一眼瞧见她脚底的伤,不由道:“看来你们的鞋子做工不好,竟让路上的砂石伤了脚。”
一如上次,祝眠将她的脚置于大腿上,撕扯下一帘软纱。这次却无从下手了。
“看这样子,不是今日的伤。怎么不给自己上药?你的铜镜呢?看来是不太好用。”
确实不是今日,两日前的伤,自回来后便未管过。好像有人要替她疗伤,她无暇应声。她细细看着祝眠的面庞,仍无暇顾及脚底的伤。
“小赵,端盆热水来。”祝眠十分熟稔地向着门口呼喊一句。不出片刻,小赵端着热水盆进房中,小心翼翼地将水盆放在一旁,方便祝眠取用。
祝眠蘸水清洗伤口。小赵在旁默默擦着眼泪,眼眶红着,也不知哭了多久。
屋内静悄悄地,让她静心看着对方。他的手指纤长,手掌中有些茧子,握刀的手,该是如此。衣衫是换过的,不是走时的衣衫。襟怀微微隆起,不知是带着什么要紧物件。袖口有些许水渍,大概是刚刚溅上的。下裙染了污血,还有几粒碎石,是刚刚从她脚底清出的。鞋子是普通的布鞋,沾着湿润的泥土,泥土间夹着几根枯草,想必刚从河边走过。
伤药抹过伤口,小赵递来纱布绷带,她由着他将自己的脚缠成厚重的茧。
“刚巧,我新买了两双鞋子,一双崭新没有穿过。”祝眠自怀中抽出一双黑布鞋,“原本需要找个裁缝替你改一改尺寸。但现在应该不用了。”他将鞋子在春容的脚上比划着,动作轻柔地将那只白白胖胖的茧塞进黑布鞋中,竟还有些勉强。
“从我进屋开始,你没说过一句话。”祝眠放下她穿上鞋子的脚,“难道血阎罗将你的舌头割了。”说完,他还煞有其事地凑上前来,正正瞧见春容雪白脖颈上淤青的指痕。
人已近在咫尺。
温热的呼吸贴在她的肌肤上轻轻搔过。
自听闻死讯以来,她日夜将人挂在心上,只盼他能活着,只盼见他活着。
如今,他活生生地,近在咫尺。
是一阵软玉香风,衣袖飘摇。
春容起身扑入祝眠怀中,双臂紧紧环在他的脖颈。她的脸颊贴着他的鬓发,泪水再抑不住,如珠如串,直将他的发丝打湿。
小赵懵在当场,片刻后默默退出房去。
祝眠亦有些迷惑,甚至在她起身之处,他的手已握住了刀。是什么让他没有拔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一瞬间的迟疑,已让美人入怀中。
他听到压抑的哭声。
哭,他见过很多。
将死之人,总要哭泣。老人泪浊,稚童泪清,男人泪默,女人泪带脂粉香。那些眼泪,从未能近他的身。
但头一回,有人在他怀里哭。
用泪水淋湿了他。
他幼年时哭过两次,一次因为疼痛,一次因为委屈。疼痛时哭泣,师父抽打,更痛些,于是自那以后,再痛的伤口他都不会落泪。委屈时哭泣,只在半夜,蒙着被褥,湿了枕头,却无人问津,次日夜行,哪怕有黑巾蒙面,也蒙不住他红肿的眼睛,被对手耻笑,于是自那以后,再委屈他都不会落泪。
她脚心有伤,石子卡得那样深,定是疼得厉害。
或许是因疼痛落泪。
他说:“若是痛得狠了,找郎中买瓶麻沸散,便不会再痛。”
春容松开环住他脖颈的手,继而捧着他的脸颊,泪水涟涟,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我有八百两,买一条命。”八百两,是祝眠杀一个女人的价码。
“是听到了那些闲话?”原来是因委屈落泪,祝眠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