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风云——曹丕和郭女王的相伴人生路(95)
女王这几日皆沉浸在公子的诗词文章中,每多读一篇便对公子多一分了解,心里更多一分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公子是个细腻而悲悯的人。别看他平日里不爱表达,可其内心丰富又深沉。他看见过许多兵士与家人告别的场景,便写出数篇离愁。他的好友不幸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凄苦无依,便是他笔下无限同情。你看他的行文也是内敛稳重,并不爱堆砌华丽的辞藻,也不见情绪的任意挥洒,一切似乎都淡淡的,用看似平淡无波的语气叙述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细读却又是无限心事、无限感慨,藏在这平静之下、沉郁在心底之中,深沉而隽永。
读他的诗文,似能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为你诉说。淡淡的语气、淡淡的表情、平实的叙述,总能让人体贴出表面平静之下那看破世事的无奈。那是知道悲伤也无用之后的平静。不是悠然自得的淡定,而是有太多无奈、太多不得已之后的平静。既然悲伤无用,只能淡然。
女王边想边看。翻到了一首《感物赋》。先看序,只见纸上写着“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只这第一句,女王心中已是大恸。没有亲身经历过这场丧乱的人,看了这句话。也许只觉得是平铺直叙。而女王却知道,这平静的叙述背后,隐藏了多少人事翻覆,多少命运浩劫,多少无奈与惨不忍睹。只这一句话,无数画面展现在女王面前,惊心动魄。她似是看到曹丕,又似乎是自己,站在一片焦土之上,满目疮夷。无法形容,任何语言都太苍白;也无从发泄情绪,因为现实让人太无力,没有办法疏解。所以他只能凭借貌似平静的语气诉说,说起丧乱,说起起丘墟,说起那唯一可以落脚的宅院。
“公子果然与我心意相通,不枉我认他为知音之人。” 女王感慨道。他们是一样的人,有一样的感慨,彼此懂得。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便能够理解彼此的情绪。
思罢,女王继续读下去,原来这首诗是写的二公子行军暂住太仆宅院,在住处种甘蔗的事情。闲谈时曾经听公子说起过,想来得有七年了吧?女王不由得嘴角含笑,说来公子是很能在平凡生活中寻找些细腻小情趣的人。偶然得闲,也会侍弄个花草;爱吃葡萄,就在庭院内搭了个葡萄架,等葡萄成熟,便去摘来尝,虽不如田里种的,仍然开心的像个孩子;十几岁时随军出征,带着人种了棵柳树,到如今还每每提起,不知还在不在了,该多高多壮了,当时身边的人,已经去世了几个了。当然他也毫不在意忙里偷闲,在驻军时亲自扛了锄头在中庭辟了一片甘蔗田。盛夏之时,那片葳蕤的甘蔗,恣意张扬地展示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曹丕把自己没在那片甘蔗林里,任垂下的叶尖挠着手心。茂密的枝叶遮挡住酷晒的阳光,也掩去了人间的苦厄,为他留出这方寸之地,让他在这片蓬勃的生机里偷得片刻辛勤耕作后收获的欢愉。
然而时光不会停留,盛夏总会过去。到了秋天,曾经茂盛的甘蔗也枯败了,那一片繁华如同梦一般消散无踪,只留下枯黄干瘪,如同那凋敝的世路一般苍凉。于是,他立在这片荒疏的甘蔗田边,独自体味这兴衰的无常。“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女王读到这里,险要落泪。她似乎听得到公子的声音喃喃地在她耳边诉说:“刚刚繁盛,却又秋凉。不只甘蔗,想来这人生、这万物,皆是如此吧……”公子就是这样的,常在平实的生活里寻得一点点小欢喜,又默默地承受着这无常人间给他的大悲伤。
女王有时候多么希望,公子能够生活在太平年景里,也许做个小官,闲暇之余便寄情于山水之间,或吟诗或作文,恬淡无忧。以公子的心性,定然会把那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意趣无穷。不应该呀不应该,公子这样的人物,不应该受眼前这样的磋磨。
女王便想起那天清晨给公子梳头的时候竟然发现了白发。一开始只看见了一根,女王的心跳倏地加快。她怕是光线的缘故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瞧了瞧,果然是根白发。要知道公子的头发长得很好,乌黑茂密,可不像有些人年纪轻轻就冷不丁地长白头发,公子头上极少能发现一根白发。女王没有出声,一边继续梳头一边细细地查看,果然又让她看到了两根。女王心里很难过,不敢继续找。她想起卞夫人闲聊时说过的话:“我这头发呀,随我阿母。她那时候就白得晚,四十来岁了你不仔细瞧,瞧不出有白头发。如今我也这样。他们兄弟三个,唯阿丕的发质随我,想来他日后必定也白得晚。”言犹在耳。女王不由得心酸,红了眼眶,又偷偷地克制住。她不知道该给公子拔了这白发,还是该装作无事发生,拿不定主意,便先不作声。公子还不到三十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