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墓(113)
冯阁老深深看她一眼,摇头道:“我老了,不中用了。”
平阳公主道:“大人莫自谦,有能者宛如锥立于袋,藏不住的。”说罢,施施然离去。
冯阁老目送他的背影,又想到卢小子的骨灰,心中疼痛难忍。
怎可能无动于衷?这是他最小的弟子,如父如子相处这么多年,居然连一具全尸都不能保存!冯阁老闭上眼,颤颤悠悠往回走,他的学生他心里明白,为国为民禅精竭虑,那个傻孩子啊,少年意气从来不灭,对这天下一直满怀希望。
【不坠少年之志,不忘赤子之心】
卢小子长得好,心性也好,犹如一块待雕琢的美玉。那年他笑嘻嘻地写了这两句,说,老师,人心易变,可我不会,我到死也会记得最初的自己。
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啊,如今只余一堆灰烬。
一滴老泪落下,这位老人难受地想,这孩子死的时候,心志还一如当初吗?他怨了吗?恨了吗?
他抬头望天,阴云密布。
冯阁老长叹一声,卢小子做事太激进,太没有保留,官场亦是名利场,他怎么就不明白,会做事并非最要紧的一点。
痴儿啊痴儿,这天下值得你付出性命乃至如此吗?
平阳公主回到府中,心情很是不错。
经过这一回,冯佑想要置身事外恐是不易,浑水多了才好摸鱼,利用卢谦之死又平衡了一回关系,她想,总算没有浪费那个人的性命,每一条性命都是有分量的,每个人都不该去得轻如鸿毛。
今年冬至,也去祭拜他一次吧。
冯佑那人行事太过谨慎,虽态度还是模糊,至少比孙中堂懂得拐弯。想至此处,平阳公主苦笑,太傅那个人啊,真是顽固得让人无计可施啊,连平儿都打动不了他。
不,或许被打动了,但他依旧不会站在她这边,那个小老头儿,泥古不化地走着自己的道,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平阳公主想着想着,眼眸也跟着缓缓阖上,惬意地睡在贵妃塌上。
半睡半醒间,郑嬷嬷急急忙忙冲进来,喊道:“公主,不好了!不好了!郡主出事了!”她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
平阳一下就被吓醒了,飞快从塌上坐起,目光尚还冷静:“什么事?”
郑嬷嬷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再也忍不住:“他们刚进入江南地界就遭人攻击,船翻了,郡主和一个叫元青的小和尚不见踪影。”
平阳瞳孔猛然收缩。
“他们说,郡主被浪头打走了,定是淹死在江里,这几天都在沿江打捞尸体。”郑嬷嬷泣不成声,“我的郡主啊,我的大姑娘啊,当年我就说,姑娘家就该好好娇养在家中,殿下你偏不听,非要她经个风吹雨打,现在好了,呜呜呜,人都没了。”她哭倒在地上。
平阳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痉挛,她慢慢将视线移到手指,看着它一抖一抖,牙齿也跟着打颤。
全身都在发冷,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她亲手抱大的女儿,从白白胖胖的小婴儿长大至今,不在了?
平阳低下头,不住干呕,呕得整张脸都红了,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郑嬷嬷吓呆了,急忙起身跑过来,一把抱住她:“殿下,殿下,快叫太医。”
平阳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
她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
“嬷嬷,替我更衣,我要进宫面见父皇。”她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平静,“你带人去王利府中,把张氏给我带回来。”
郑嬷嬷惊了,多少年了?公主要主动入宫?
她结巴道:“是那个……张氏下的手?”
平阳道:“也有可能是别人。”她的瞳孔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能灼伤一切,“只要没找到尸体,平儿就有可能还活着。”
皇宫内。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听到内侍的通传,还以为听错了:“平阳来了?”
“是。公主正在外殿等候。”
皇帝皱眉,手上的御笔还在桌上一点一点的,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引得女儿来见他。当年对杜厉的处置,彻底寒了她的心,说是父女决裂也不为过。
“让她等着。”皇帝道,继续低头批阅奏折,可看了半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心绪纷乱地扔掉笔,目光望向门外,似是在看什么,又似什么都没看。
末了,他长叹一声,珍儿啊珍儿,你这个女儿真是天生来克朕的。
皇帝摆足了架子走过去,一脸威严。当看到女儿那双眼睛时,忽地就皱起眉头,质问:“你哭过了?”
轻容几乎可说是他一手带大的,对这个女儿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刚强坚毅犹胜男儿,当年连给杜厉求情的时候都没有哭,他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惹来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