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612)
“想必是想将功赎罪,免以死罪吧。”秦禹宁试探道,偷偷瞥李宣的脸色,试图从天子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
李宣没有说话,表情不露分毫,在思索什么。
有时候秦禹宁实在不明白李宣在想什么,秦禹宁为官已久,侍奉过雷厉风行乾纲独断的荣宗,在苻明韶的有意扶持下,为李晔元的掣肘,而苻明韶与李宣是完全不同的脾性。这些过去都让秦禹宁比任何同期的官员更懂得揣摩圣心。
可他不明白李宣。
李宣看似懦弱,对左正英屡次让步,实则有自己的主意。从宋虔之离开后,李宣一直在学习怎么做一个棋手,他没有询问任何人,便决定留下周太后,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孝顺,周太后以命换命,既杀死了苻明懋这个对李宣而言最大的权力威胁,又为李宣争取了平安离京的时间。
到南州后,左正英似乎掌握了全局,但关键位子上,放的还是宋虔之的名单,而李宣几乎是不动声色便做到了。
左正英的心疾恶化,但一直在与南州大族对抗,他在李宣面前竖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秦禹宁倏然间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
李宣最大的武器,是示弱。他从来不吝于折损天子颜面,然而这只是对他必须要用的人,譬如说左正英,又譬如宋虔之。前不久李宣还听从自己的意思,弹压了万家和司马家,他在朝堂上坐着,看似事事为难,实则冲着这份九五之尊的为难,世族并不敢太过冒犯。
加上为羽林卫增加俸禄,南州行宫如今很安全。有一日上朝,李宣突然让太监宣读圣旨,擢升一批官员,共计二十三人,其中有十二人都出自南州当地。然而秦禹宁一听便知,这些人是明升暗降,从地方进入六部,官阶普遍升上去一级,却不如原来的职位来得有实权。
此事没有经左正英的手,全是李宣自己的主意。
那日之后左正英因病无法上朝,李宣三五日亲自去他府中探视,秦禹宁私下里也去了两次。
左正英年纪大了,相伴一生的妻子去世以后,表面看上去他一心扑在朝政上,实则哀毁加身,积攒成疾。南州不平静,战事每况愈下,秦禹宁认为,左正英一定早已有孤木难支的感觉。
整个朝廷,已不是周太傅在任上的局面,大楚疆域缩小,财力削弱,人心不齐,人才凋敝。
官场十数年结党内斗,君相相争,白蚁已将整个大堤噬得千疮百孔,剖开恐怕比蜂窝更令人悚然。
稍微不慎,便会化作齑粉,随风散尽。
而李宣,又不如左正英的意,他完全不是左正英理想中的君主,臣不能事自己心中的“明君”,难免力不从心,有志难舒。
若是左正英再年轻二十岁,心病不能奈他何。可他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从前,极易陷入担忧之中。
就在这时,李宣突然开口:“不是刘雪松不尽力,而是坎达英太厉害。龙金山给南州留下了八千兵马,羽林卫有接近两千人,这封军报中说,坎达英所率领的大军,只有不足万人。宴河南北都是兵家必争的重地,坎达英一定会留下人马镇守。那么衢州对上的,也许只有数千人。”
“可是陛下,阿莫丹绒人骁勇善战,人还不足马背高,就能驾驭战马,实在不能小觑。”
李宣沉默片刻,朝秦禹宁道:“容朕想一想,快要上朝了,你先去朝房。这个消息不要泄露出去,入夜时候,你来行宫找朕。”
秦禹宁不知道李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再也找不到别人商量,左太傅近日连榻都下不了,要是让他得知这个消息,恐怕回天无力,当场就要西去。
于是秦禹宁憋着一肚子的问号,上朝,下朝,回家吃饭,下午到部里处理公文,晚饭跟杨文一起吃的。
兵部、户部两个尚书,一脸郁卒,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无力下箸,只得各饮下半饮坛酒。
夕阳西下,巷子口,俩朝廷重臣,一人左手托官帽,一人右手托官帽。
红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秦禹宁的影子看上去是一支竹竿,杨文的影子看上去是一根树干。
俩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各自归家。
吃过半盏醒酒茶,秦禹宁清醒了些,让夫人拿来干净的官袍服侍他更衣,临出门,看了一眼女儿白天写的字,秦禹宁苦中作乐地露出笑容,揉了揉女儿的头顶,夸她字儿写得不错。
进宫见到李宣后,秦禹宁这一天里的心神不宁终于在李宣的话语里落到地上。
“朕要亲征。”
茶碗当啷一声掉在桌上,水流得到处都是,秦禹宁的官袍上湿了一大片,茶水本是很烫,他浑然不知,微张着嘴,有些吓傻了:“陛下,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