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6)
窗户一阵响动,本来关着的木板也被打开,微光照了进来。
汪藻国背脊笔直地坐着,不到一刻的功夫,木格又打开。
“大人,您的案子还在查,天天这么粒米不进的,小的们很难办啊。”看守没听见人声,叹了口气,从木格中将没动过的饭菜取出。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
“开门。”
汪藻国死寂一般的眼眸一亮。
久不见光的眼睛在倏然投下的日光里闭了闭,有人来拽他起身,汪藻国手脚俱上了枷,等待那阵眩晕过去,汪藻国才睁开眼,方才他眼里的亮光,突然灭了。
“汪大人,我们见未见过?”宋虔之今日围了一圈狼毛,脸色苍白里带着一点病态的微红。一早宋虔之醒来就觉嗓子眼里起火,鼻子也塞住了,都拜那个罪官所赐。这笔账他在心里好好的记着。
汪藻国不说话。
宋虔之就在外面等看守给汪藻国上好手脚枷锁,在他两脚之间坠上一个足有十斤重的铁球,两名看守将汪藻国挪过门槛,其中一人去将铁球抱过门槛,两人就分别站开,不再给汪藻国帮忙。
这是秘书省的私牢,昨日汪藻国被刑部押过来,就已万念俱灰,想不到还有提审,他心里稍又燃起一丝希望,现在见到这位天生笑颜的秘书省少监,那点希望霎时被浇灭。
“听说汪大人已经两顿没吃,怎么有力气走路,你们俩,搀着点。”宋虔之手抄在黑亮的狐皮中,陪着汪藻国往东侧走,边走边低声喃语:“秘书省的梅花又开了,汪大人您仔细闻闻,香不香。”
汪藻国沉痛地闭了闭眼,张开,也不去看右侧近在咫尺的梅花。
“宋大人官位在我之上,何必句句话奚落于我呢。”
“诶,皇上钦命我来陪审此案,说明皇上信任汪大人。”
汪藻国迟钝地扭过头去,眼眶一红。
“皇上让重审的?”
宋虔之笑着示意汪藻国去看开得正好的一树腊梅,蹬去鞋底的雪,避而不答“重审”一事,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这几日雪下得真大,昨日停了一个时辰,又来了。希望下到除夕就别再下了,雪过无痕,汪大人说是不是?”
汪藻国眼皮跳了跳,转过头去,从囚室到堂屋不到百米的青石路,竟像望不到头。
☆、楼江月(叁)
偌大的承元殿开着窗,寒风夹着细雪卷进大殿,穿堂而过,扬起殿内垂挂的纱帘。
孙秀领着两名太监进来,身后的太监各自抱着齐平下巴的奏疏,亦步亦趋地小心跟着孙秀。
“我的皇上主子,您怎么又开窗了,外面下雪,别冻出病来。”孙秀连忙让内殿侍奉的宫女去关窗户的关窗户。
承元殿布着地龙,倒不太冷。
坐在紫檀木大桌后的年轻人,只有二十三岁,正是十六岁就登基做皇帝的苻明韶,他一脸神情恹恹地缩在椅中,出奇的瘦弱,眼神一动不动望着飘飞的纱帘。
两个小太监将奏疏放好,殿内当值的宫女太监就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孙秀,站在桌旁为苻明韶研墨,他手上动作很快,加入清水,眼神不偏不倚。
苻明韶翻开第一本奏疏。
“秘书省在审那个汪藻国了?”苻明韶嗓音带着些许沙哑。
“一早秘书监便领着少监去提人,应当是在审了。”孙秀低着眉,右手磨得更快。
“昨日朕没见宋虔之,他可说什么了?”
孙秀一笑:“小侯爷从外省赶回来,急着给皇上您问案子,在迎春园等了一下午,就是说了几句不知道这个秘书监大人上哪儿去了,半天不露脸。”
苻明韶竖起耳朵,斜乜一眼满脸是笑的孙秀,心里涌起厌烦,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就没抱怨朕?”
孙秀眼珠动了动,露出仔细思索的模样。
“没有,真没有,小侯爷那性子,主子您还不清楚么?”孙秀垂下眼,特意不去看皇帝的表情,认真研墨,“不过太后跟前的蒋公公叫小侯爷去太后宫里用晚膳,小侯爷也没去。”
苻明韶冷笑一声。
“想是在安定侯府吃惯了山珍海味,吃不惯宫里的猪食。”
“扑通”一声孙秀忙跪在地上请罪。
苻明韶见烦了他这个样,也没像往日那样叫他起来,而是再度盯着飞扬的纱帘发起呆来,那纱扬起在半空,又翻卷着徐徐落下,宛如一个婀娜少女在翩翩起舞。
苻明韶伸手拨了一下笔架上用红绳拴着的一把半个巴掌长短的木刀,侧着头,想起了衢州。衢州是个出佳人才子的地方,苻明韶的皇后,也是衢州人,父亲是衢州太守,算大楚开国以来,出身最贫寒的皇后。
上个月太医给皇后把出了喜脉,这是苻明韶盼了快七年的孩子,他却不觉得怎么高兴。兴许他盼望的事情总是失望,突然有一件成真,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当宫人来报,苻明韶突然想起他那个学兄,想起那个蝉鸣吵得人心烦的夏日,他们在河边洗澡,学兄泼了他一身的水,两人都那样狼狈,又那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