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81)

作者:是辞

人生数顷刻分明,真正握得住的实在是屈指可数,不论如何,应当自珍。

再不讲话,两人就静静地观望着,一件又一件拍品被拍下,唐叁亦不再喊价,好似今日任务就此完成。刚刚被冷落的嵌螺钿经盒,还有雍正年间的青瓷碗,又拿了上来,通通有人要。陈万良笑的合不拢嘴,赚得盆满钵满,诚然大头要交到上面,可他抽一部分的成,也不枉提心吊胆这一夜。

结束的时候,天有些晚了。但眼前俱乐部宽敞的宴会厅内,数不尽的吊灯招摇闪烁,夜仍未央。陈万良叫说得上话的那几个人上前合照,请的照相馆师傅等了许久终于开工。女人们在远处等着,看男人们站成一排,有年轻些如韩听竺的,也有年纪大的胡子都见白的。

阿阴不是第一次见他拍照。她知道,他不喜欢做这种事。手向后一背,面色沉的比平日里还要深上几分,再加上每天都是黑色长袍,实在有些像阴司的某位名叫范无救的鬼差,人们更习惯叫他黑无常。家里客厅那面挂照片的墙上,每张都是这样。

韩听竺与小和尚不同。小和尚有“真”的资格,一生为从虚幻万象中求这个真。而韩听竺呢,他求不得。那些虚的实的,都不得不照单全收,且他最会对假意安之若素。

唐叁取了《永澄》回到阿阴身边,她见着那些拍合照的人们散了,心思骤起。

她还从未同韩听竺有过合照。

一张都没有。

想想,那些拍照的好时机,他们两个都错过了。成婚宴客那日,未等宴席结束,她就溜到了后廊,韩听竺也跟着来了;上元那日更不必提,她“恼”了,独自上楼回房,韩先生为哄她热闹办的堂会,主人公倒是不见。更早的时候,亦没甚的好提的。

阿阴笑着走上前,拦住了要走的韩听竺,同陈万良道:“陈老板,让师傅给我和听竺拍张合照可好?”

他怔愣,为所听话语而觉得不真切。陈万良连连点头,本就恨不得抱着韩听竺道谢,韩太太一点小小的请求,太容易满足了。还唤唐叁把木雕放在旁边的小台子上,是作点缀。

她今日穿了身白,他依旧素黑,一黑一白,倒像是在拍结婚照。

旁的众人皆为沦为陪衬,阿阴带笑,催促他:“笑一个。”

他僵硬扬起嘴角,有些仍沉浸在恍惚之中。摄影师朗声倒数,钻进了幕布里,一瞬细闪,相便成了。

后来,还是唐叁特地殷勤着去照相馆取的。确切的说,韩听竺教他日日都去看上一看,催上一催。

当然这不能同阿阴说。

信封纸包着的照片,在他手里,阿阴靠在桌沿,曲线窈窕。他虔诚着打开,那时工艺尚不成熟,整体昏黄的很,但人是真真被镌刻得清晰。白裙黑袍,明眸浅笑,她轻挽他手臂,旁边立着一座有些年代的木雕,此景被记载下来。

诚然人不恒久,相片却能恒久。

她坐在他腿上,抽一支油性最好的笔,照片翻到背面,题上“辛巳年冬月留念”,字很隽秀,是传统意义上男人的那般隽秀。都已经写完,韩听竺轻笑着点她,“阿阴好笨,冬月是农历,还未到。现下只是十一月。”

她后知后觉,“你怎么不早同我说?就任我写下去。”

现下已经改不了。

“无妨,这样就好。”

因我知道,无论是十一月还是冬月,你我都在,都值得留念。

把照片装在了唐叁顺便买的画框中。他亲自下楼,撑一节梯子,挂满相框的墙要重新洗牌,腾出来最中间的位置,给韩先生韩太太的唯一合照。

阿阴在下面扶着梯子,费力地仰头,“你动那么多作甚?边上有位置挂上就成了。”

“……”他仍在挪其他相框,“好生扶着,我挂还是你挂?”

“你少同我来霸道这一套,当我是你帮会里的手下?”

“我以为女人都会喜欢。”

“韩先生哪来的错觉?”

“阿阴喜欢哪样的男人?”

“你在套我话。我都已经嫁你一年,还问我这番话,我……”

韩听竺扔在试图把相框摆放位置调整的美观合适,手上动作不断,也就是随口同她絮絮。“并无这个意思,随便说。”

气氛太好了,阿阴实在是放松。说是帮他扶着梯子,其实那矮梯稳得很,除非韩听竺在上面跳舞,不然哪那么容易掉下来。

“也没有特定的哪一种。”

同你长得一模一样,就可以喜欢的,对吧。

若是非要说品行,那,“性情要同你截然相反。”

他挂相框的手顿了顿,开口有些凉嗖嗖的,“哦,譬如之南那般?”

天,阿阴甚至想抚额,再翻个巨大的白眼给他。此之南,即韩听竺离开上海的那位好友,周之南周老板。看起来很温柔,却是个笑面虎。韩听竺不是第一次觉得她钟意周之南、亦或是周之南那般的男人了,要说男人吃起醋来,绝不输女人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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