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65)
阿阴面上状若无意地听小姑娘畏畏缩缩道歉,竟还挂得住笑,韩听竺都比她不悦,有些厌烦眼前的这位小姐。她心里却莫名慌乱,那种被抓住了血肉的窒息感又来了。
孤眠夜寒魂梦怯,月暗纱灯灭。
纱灯灭了,故人便也不得见了。
她面色有些过于苍白,一碗碗连汤带水的元宵送上来,还没分完。韩听竺送到口边的,她一点也吃不下,直道头痛,转身决然上了楼。
再没回头。
自然不知身后那双眷恋的眼满是不舍地望了多久。
这年上元,他本是为了让她高兴,却造化弄人、事与愿违。
楼下热闹声还未歇,阿阴已经散了头发侧卧在床上,眼睛同脚边猫的一样,出神瞪着,又好似无神。
温素衣唱的足够幽咽,嗓音亦是动人,有程老板风韵在其中。阿阴还从未同他一起听过完整的《春闺梦》,最后西皮散板之中,张氏唱“今日等来明日等,哪堪消息更沉沉,明知梦境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缓缓下了台。她心中并无止战情怀,探看的还是寻常□□。
窗户关的严实,却又有风吹进,她不肖细想,亦知道来者何人。没想到的是,打北平回来的,不止药叉一人,还有障月。
药叉穿了进来同她打招呼,穿一身最时兴款式的西装,行的却是大唐叉手礼,道:“上元安康。”
阿阴眼睛红了,没了平日里那股坚毅的劲儿,扯了被角擦拭泪水,下手有些重,眼眶愈发的红。躺在那动都没动,她语气没什么精神:“回来了。我没心思同你玩笑,早些回罢。”
药叉弯腰抚摸那乖巧的猫儿,嘴里念着:“阎王爷迷上了看电影,在地府新修了个电影院,我看的不愿回呢。还不是障月不放心,道你今日定然不好过,非带着我回来。”
“……”眉眼微动,道:“好过不好过的,一千多年不还是过来了。障月也来了?”
“嗯,在外面呢。挂心你挂心的要死,到了公馆却不进来。”
“那便教他在外面待着罢,你也走。”
“小没良心的,哥哥我知道,你在这装没事人呢。”
“给我消失。”
三月,程老板的女弟子温素衣当属上海滩最火,在电影愈发盛行的岁月里,仍旧熠熠生辉、长唱不倒。甚至据传,日本人也有心做东,请她开嗓。因而有好事报社采访,问到了温素衣如何看待。她柔声淡笑,开口却是北平带来的局器劲儿:给他们唱《春闺梦》他们听得懂吗?末了不还得问我这唱的哪儿跟哪儿呀?
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五月,海棠花开满院。陈万良大喜,因终于从韩听竺手中分了些鸦片走私的勾当。
六月,重庆爆发大隧道惨案,死伤无数。韩听竺与日方密谈,坊间传他即将顶替陈万良任经济部部长,坐实汉奸头衔。
七月,为整肃上海秩序,进一步推行“大东亚共荣圈”,日方逮捕并枪毙了十余名走私鸦片、买卖暗娼之人。但当时未脱手的鸦片和妙龄男女,还是不可避免地充入日军手中……
阿阴看着客厅里正坐着看报,没事人一般的韩听竺,忍不住笑:“你可真沉得住气。”
她知道,韩听竺在自断手臂。
报纸哗啦作响翻了面,他平稳开口:“现下这般光景,流氓头子实在‘无能’,冷兵器终归快不过子弹。你放心,我手里还有些生意,总归你做不得阿嫂,还能做韩太太。”
她在厨房里遛了一圈,案板旁边放着一条生鱼正准备腌制,下人不知去忙何事。伸手眼疾手快地抠下来带血的鱼眼,一口下肚。再洗干净手指,不由得摇摇头,这鱼不够新鲜。
又回到客厅,仿佛刚刚无事发生过,继续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韩听竺,你若是破落了,我可未必会同你再回码头破屋。”
“嗯。”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目光未从报纸上移开分毫,“阿阴放心,我若破落,定然命也跟着没了。你切记走的快些,才好安身。”
第31章 民国篇·韩听竺(陆)
民国30年9月末,那日阿阴刚从药叉公寓回来,扯了个无名小鬼,再同那两只老鬼凑一桌麻将,教的她很是疲累。到了家里,不见门口矮柜上放着最新的《良友杂志》,边脱鞋边问下人:怎还未送到。
有个丫头赶紧走近,帮她脱下风衣,瓮声道:“今日城中传开了,日方查封杂志社,《良友》停刊。”
一瞬间有些恍神,从唐至今,见过多少的战乱,本应该对这些世事蹁跹最是熟悉适应。可日日都得见的东西,突然没了,还是有些短暂怔愣。
光着脚上楼,身后丫头提着拖鞋小步追着,先生因为这件事不知道呵斥过下人多少次。可他还不知道这位太太的脾气么,朝丫头们置气有甚的用处,总归还是因自己不敢教训阿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