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410)
都说衰老本是人之常态,可不知为何,时光在这张脸上留下的痕迹却像是一种可怕的惩罚。
“见过阿婆。”
沈央央恭敬行礼。
老妇对着那沈央央张开口,两片张开的嘴唇又变成了树干上一个黑黝黝的树洞。
“几个人?”
沈央央清脆答道。
“三个人。”
“当真是三个人?”
肖南回皱眉,实在不明白这问题究竟有什么探讨的必要。
这沈家的人该不会是在这穷山恶水挖煤把脑子挖坏了吧?三个人,又不是三十个、三百个,竟还会数错?
然而那沈央央却并不这么想,她面上表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惶恐,骄傲的脖颈都有些塌了下去。
“央央学艺不精,还请阿婆责罚。”
那老妇没再说话,那双泛白的眼球转了转,停在肖南回一行人身上。
等下,她的眼睛,不是看不见么?
又或者说,她确实目不能视,但却可以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想起朱明祭上那个为她带上祭马面具的瞎眼祭司,又想起方才那滩涂上来自鹿群的凝视。
如果天地万物生灵当真只是容器,那其中究竟住着谁的魂、谁的魄,岂非一件不可细想之事?
那些望着她的鹿群身体之中或许住的是人的灵魂,而那夜在焦松行宫刺杀她的宫人、还有那明明已经死亡却又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邹思防,其躯壳之中又是否真的是人的魂魄呢?
肖南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随即,她便看到老妇人伸出干枯的手,在半空中招了招。
身后的沈林林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
“阿婆叫你们过去。”
(暗搓搓插个番外)
番外·纸鸢
少年阿善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结束了。
他已经不记得生父与生母的任何事了,更不记得为何自己会叫阿善了。或许给他这个名字的人希望他做一个善良的人。但他的处境却使得这个名字从诞生的那一刻便成了个笑话。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从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他便是被当做他人的替身来培养的。
他见过许多人,也模仿过许多人。
从看皮到看骨、又从看骨到看魂。
那些或美丽或丑陋的皮囊下隐藏着一个个复杂而固执、无情且贪婪的灵魂。他经受住那些灵魂的折磨,又将那些折磨化作看人的目力。
十年时间,自修成道。他自认没有看不穿的皮囊、没有看不透的灵魂。
他看得懂那些人,因此扮起他们的样子来也格外得心应手。
需要他是世子他便是世子,需要他是囚犯他便是囚犯,是丑是美,是高是矮,是男是女,他总能变成别人需要的样子。他像是一块泥巴,任人搓圆揉扁、变换形状,唯独不能是自己的模样。
他也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用自己的脸行走在日光之下。
第一次见那人的时候,他还只是皇子。一名因为致命缺陷而即将被放逐的皇子。
先帝秘密将他与其余十数人带到暗室中,供那人挑选未来的傀儡影子。
皇家无秘事,皇子的影子只能有一人。其余的,都是淘汰品。
看到那人容貌的一瞬间,他便绝望地低下了头。
他与对方的容貌相差太多了,他不会被选中的。若是没有被选中,便也不可能活着走出那个屋子。
帝王钦点了三名孩子上前,却被那人一一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受到那双脚停在自己面前。
“你抬起头来。”
男孩的声音尚有些稚嫩却十分坚定。
他太紧张、太害怕,以至于听到了命令却没有办法驱使僵硬的身体做出反应。
一只冰凉的手牵起他的手,那手并没有用太多力气,但却透着一股坚定,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视线从尘埃中渐渐升了起来,直至与那少年相平。
方才匆匆一瞥未能细瞧,如今他才发现那男孩的眼黑的发亮,看似黑白分明,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幽深。
“父皇,儿臣选好了。”
帝王沉吟片刻,说出了事实。
“此人与你并不相似。”
男孩点点头,语气不急不缓。
“这便是儿臣选他的原因。容貌可易之,但若真容与儿臣太过相似,儿臣担心就连父皇也会有分不出真假的那一天。”
影子代替正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可那些主子们仍是会挑选那些肖似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种自傲,也是一种愚蠢。
他以为,不会有人如他这般看透这个道理了。
他就沉默地站在那里,脸上的木讷转变为一种茫然。
他突然觉得方才那双黑色的眼睛背后是一个他永远无法琢磨透的灵魂,竟一时间不知是该为被选中感到庆幸还是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