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150)
有多不爱见人呢?传闻皇帝登基的那天本来是要坐御辇、经光明甬道往元明殿中去的,群臣便在殿中等着觐见新皇。谁知那御辇抬起来才发现,皇帝命人在辇上加了个盖子,盖子上还扣了一层纱,纱上绣满了密密麻麻的花样,那叫一个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从那以后,这但凡有点眼色的朝臣们都明白了一件事:皇帝不喜欢露脸。
内侍总管最先心领神会,将那元明殿中的龙椅往后又移了一丈,寝宫的内侍见状连忙有样学样,将元和殿的侧殿全装上了纱障,便连元华殿内的烛火都点的甚是抠门,也不知那些后宫美人承接圣宠时,到底有没有看清过皇帝的脸。
这等受不得风、见不得光的做派,若放在以往教肖南回听见,她定能在心底笑上很久。嘿嘿,皇帝是长得太丑怕人瞧吧?要么就是脸上生了什么恶疾,总之定是有点什么,否则一个大男人还闺阁女子般遮遮掩掩,实在做作。
然而眼下,她实在笑不出来。
那天清晨她与那三人分道扬镳,虽然最后还是免不了将夙平川敲晕了,但总的来说这再次西行的路也还算顺利。
然而这顺利没维系多久,就教她内心的突如其来的疑问彻底击碎了。
她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吗?
答案显而易见。
她离皇帝最近的一次是那天在泰和汤苑外的觐见,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纱障,她有限的一点智谋都用在与皇帝周旋上,根本没心思窥探对方长什么样。
一个她见都没见过的人,要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信息递给对方?!
皇帝的行军帐在哪里?早晚作息都是如何?帐中都有何人?最重要的是,哪个是皇帝?
肖南回枯坐在已经干涸的天沐河道边冥思苦想了一夜,脑袋里是越来越空,最后只剩一点冷风和沙子。
她也想过打退堂鼓,觉得要不然干脆先去找肖准算了。肃北营她再熟悉不过了,肖准她也绝对认得。她又好久没见他,恨不得马上冲去他的营地。
这份冲动终究还是被她的理智压下来,因为那样一来势必会将肖准卷入到这件事情中去。
此事虽然尚不明朗,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件好事。传闻皇帝最是心思难测,肖准位高权重,难免不会被猜忌,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她不能把他往火坑里拉。
戈壁上的黎明来的很早,天边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她不敢浪费时间,只得懵懵登登地上了路。
根据她之前从夙平川嘴中抠来的消息,皇帝最有可能身在黑羽营。再根据伯劳最近一次传给她的密信来看,黑羽营大军应该是驻扎在天沐河下游附近。
那处地方肖南回在随田家小姐出嫁时曾远远瞥过一眼,拜孙家所赐,天沐河上游的水被人工筑起的堤坝拦了起来,下游枯竭的河床经不起风沙的侵袭,渐渐下沉塌陷成一道百里长的裂谷,将宿岩东西二城一分为二,其陡峭程度鸟兽亦会胆寒。
这样的天险于大军来说是个好的隐蔽点,却不是好的行军路线。白氏显然也是深谙其中道理,否则断不会放着那块空隙不管。
确认了目标方位,眼下便只有两个难题。
其一是关于皇帝的担忧,其二便是如何才能潜入黑羽营。
不论是肃北营还是黑羽营,她从军多年,直接亮出身份回营难保不会碰见熟人,一旦打上照面便有打草惊蛇的风险。如果乔装一番,趁夜潜回去?且不说黑羽营的布防一定严密非常,她没把握能来去不留痕迹。就算运气不错,真的教她溜进去,可还有那第一个难题在等着她。
绞尽脑汁想了想,就还剩个最笨的办法。
深吸一口气,她开始沿着枯竭的河滩向天沐河的上游摸去。
愈往北上,河谷的沟壑愈深,犬牙呲互的河岸上寸草不生,连一颗石子都显露无疑。
肖南回觉得自己不是走在裂谷中,而是走在一把悬在碧疆与天成之间的大刀的刀刃上。
估摸着走到了军营的边缘她便停了下来,找了一处岩缝藏身,一直等到暮色时分、天地间昏黄暧昧的时候,她才终于开始行动。
黑羽营的眼力当真厉害,她都不用做什么鬼祟姿态,几乎是刚冒个头没走几步便被射了一箭。
第一箭只是试探,教她一个翻滚躲了过去。
想来是这一躲实在有些利落,那第二箭便带了杀气。
也不知那些弓箭手是哪个校尉□□的,她明明已经躲得很及时了,那箭还是一头扎在她大腿上,好在没有伤到要害。
“什么人?”
崖壁间的人声在河谷中回响。
肖南回不做声,爬起来做逃跑姿态,没跑两步便被从天而降的黑羽军按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