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86)
书房一贯没有变过,从门口到桌案,中间隔断的是两只多宝格,案上放了一只半开的木盒子,有什么的闪光透过缝隙射出来。
宁瑞臣立刻想到了那是什么,想看,但这并非君子所为。他踌躇着,心里却有个声音说:看一眼吧,能放在这的,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看一眼,也没什么。
鬼使神差的,他真的打开了,盒子里衬着一块绒布,里面是艳晶晶的八宝花簪,这时候,隔着几道墙远的唱腔又飘过来,那边早就演完好几出了,现下正在唱着:“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
宁瑞臣认出来,这就是旦角头上戴的,元君玉把这个收在这里是为什么?他不能想,一想心就乱了,远处箫管声挠的人心痒,他叹气,顿觉十分棘手,便到两间大屋中央的空地中去玩花弄草。
空旷的小天井里沙沙的响动,云墙下一从高大过头的芭蕉叶,在夜风里摇摇曳曳的,宁瑞臣一时愁起,悄悄折返回书房,拿了一管斑斑的湘妃竹笔,站在芭蕉叶前面思索片刻,在叶片上酸兮兮地写:“淡淡流云袖,碌碌候何年?闲闲搦湘管,痴痴问扶鸾。”
这是在问鸾仙了,心里那个体态风流的杜丽娘,他什么时候能见着呢?
宁瑞臣提完,回屋放笔,坐在一张官帽椅上,惴惴地猜想元君玉看到后的反应,可这一片硕大的芭蕉叶,这几个蝇头大小的墨字,哪里能被发现呢,况且南京最近多雨,一夜过去,这行痴语也要被雨水消解掉了。
但毕竟是忠义伯府啊,耳目众多之地,难保是非。思来想去,宁瑞臣始终觉得不妥,想去擦掉,正搅了几滴茶水沾湿了手帕,不巧元君玉宴罢回来,一身的酒气,醺醺的气味扑进书房内。
元君玉喝醉了,也并不失态,至少在宁瑞臣看起来,是十分端方的。
“来了。”元君玉的眼睛里含着光,是酒后才有的一种潇洒,他也不问宁瑞臣为什么来,一点芥蒂也没有,自然的就把宁瑞臣和自己家联系在一块儿了。
宁瑞臣是来对他说兄嫂的喜事的,这会儿竟险些忘记,刚来时的兴奋劲也消失,想到书房桌案上那只花钿,局促不安地把家里折的紫薇给了他,像是近乡情怯的游子:“有喜事要告诉你。”
“嗯?”元君玉随手把花枝插进衣襟,似乎并不打算在书房多待,把宁瑞臣牵着,往卧房去,“别在这坐了,去散散酒,方才那些人难应付,喝了好几盅。”
“今晚请了谁?”
“……还不是那些,你都知道。”
大概还是常喜、谢晏之流的,除了玩乐,他们也是有公务要说的。
“嗯……”宁瑞臣红着脸把袖子扯出来,亦步亦趋,到地方了,是一间四面开门的小轩,临风修了美人靠。
墙角摆着烛台,元君玉坐下,立时便有水盆端上来,他来回浇着手,末了拍两把脸,似乎清醒一些,湿漉漉的眉眼转向宁瑞臣,说不出的风情:“有什么喜事,专程过来?”
“啊,”宁瑞臣乖乖地靠在一张软垫边上,并着膝盖微微低头,“我、我做叔叔了,晚上扬州来的信,嫂子生了一个胖小子。”
说话时,元君玉挥退了水盆,仆人转而送来一碗醒酒汤。又是水又是汤,前后如此熟练,看来元君玉经常这样,醉后偎在美人靠边吹风醒酒。
因为微醺,元君玉看起来比平时平易太多,含着笑:“你做叔叔了,不去和你父亲说,跑来告诉我?”
说到这个,宁瑞臣又是惆怅:“我……我只有你。”
这话让人误会,元君玉不笑了,怀着一种道不明的情愫看着宁瑞臣,忽而倾身过去,凑近了,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元君玉的嘴唇就这样停在他脸畔,发乎情止乎礼的,半天才开口:“脸上……有脏东西。”
“啊?”
那指尖就压上来了,半真半假地揉了一下,揉得宁瑞臣慌乱地避开,不住地用袖子蹭脸颊:“我、我自己擦擦就好……”
“好了,回去歇息吧。”元君玉起身,抓起一只烛台,歪着头:“我醉了,夜里要说胡话,今夜就不睡一块了,刚才叫人去搬榻来,你睡惯什么料子的被褥?”
宁瑞臣盯着那只烛台,心乱如麻:“好、好,缎子、棉料,都行。”
躺下时已经很晚了,更深漏静的寂静,宁瑞臣一向好眠,从不认床,这一觉睡到大天亮,起身时总觉有什么重要之事遗忘了。起身穿衣时才想起来,题在芭蕉叶上的诗忘了擦去。想及此,便急急往屋外看,而昨夜并未下雨。
他不禁忧虑,生怕被元君玉看了去。所幸元君玉宿醉未醒,隔着一张屏风,呼吸深长。昨夜给他的那枝紫薇花,也被插在瓷瓶里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