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108)
邬岳收回手,他盯着孟怀泽,眼睛微微眯起,金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摄人心魄,这是他发怒的标志:“你说什么?”
“你走吧。”孟怀泽低低地重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邬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孟怀泽竟会赶他走。短暂的沉默之后,邬岳冷笑一声:“就因为我去川箕山没有告诉你?”
“不,”孟怀泽闭了闭眼睛,声音虚渺得几乎抓不着,“是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邬岳觉得简直荒唐,他兴冲冲地在川箕山上给孟怀泽做了半天的木箱,回来路上还在想着他收到箱子时高兴的模样,谁知到家迎面而来的却是愤怒和驱逐。邬岳一向自傲,只有他将其他妖怪踩在脚下践踏的份儿,从不肯丢了一点脸面,此番被孟怀泽厌倦地往外赶,他怒极反笑,神色却是松动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抱着手懒洋洋地往旁边一靠,挑眉问孟怀泽:“你以为我不敢走?”
“你敢。”孟怀泽道,方才的暴怒似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此时只剩绝望的倦意,他像是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踉跄一下往后坐回椅子上,他深深地低垂着头,邬岳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这次走了就别回来了。”
“求你了。”
今夜没有月亮,黑色的云层涌动交错,深秋的风穿过林梢,吹过这小小的院落,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带来的却是更加的静谧。
孟怀泽仍是那样深深地低垂着头坐着,满天夜色似是都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承担不起这样的重量,肩膀向前瑟缩着。他坐到天上浓黑的云层渐渐散开,影绰地露出带着一层毛边的月亮,坐到周围渐渐落起了霜,院中枯黄的草茎和青色的石板上都凝了一层白,他的衣衫浸透了夜色又浸透了清晨的霜露,凉潮得似是下了满夜的雨。
渐白的天色中,孟怀泽缓缓抬起头来,缥缈的雾气润湿了他身前的地面,显出一种冷潮亘古的黄,那是赤裸的泥土的颜色。
空无一人的泥土。
只有散落的山果,原本红艳熟软的果子此时不过是混着黄泥的烂浆。
孟怀泽愣愣地看着,随后似是被蛊惑了,从椅子上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那些被摔得稀烂的果子面前蹲下。他伸出手来想要去将那些果子捡起来,然而凝着血渍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肮脏的果浆时,他却看着自己的指尖停住了手。良久,他蜷着手指收了回来,只抓了满掌的冰凉雾气。
他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没流泪,也没什么表情。他已经愤怒过、绝望过、疯狂过,似是将此生所有的戾气与不甘都在昨夜释尽了,只余了空荡荡的一层躯壳,只剩了良久的、一生的静默。
第63章 流民
*
薄薄的晨雾中,孟怀泽打了一盆水,指尖磨破的伤口浸在冰凉的水里刺骨地疼,他却像是毫无感觉,细致地将指尖上的血渍一点点洗净了。随后,他又掬新水洗了把脸,湿淋淋的手盖在脸上,他捂着眼睛半天没动作。许久,他将手放下来,苍白的脸上无甚表情,漆黑的眼瞳干丛丛的,像是失了水的墨。
随后他收拾好小院,便背着他的药箱出了门。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无关什么妖神鬼怪,只是过他的普通人的最普通的生活。
接下来几天里孟怀泽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需要出门巡诊的话便早早地出门,仍是一丝不苟地扎针问药,仍是耐心细致地安慰病人,不需要外出便开了他的东屋给人问诊,没有病人便伏案翻几本医术,院中那些半死不活的枯草被他全拔了去,小院里干干净净的,却又显出几分光秃秃的寥落。
他明明看起来表现得那样正常,周围乡亲看他的眼神中却是越发浓重的担忧。
那日他给李正娘例行复诊完,低着头往箱中收拾东西时,老太太留他道:“孟大夫,在家用了饭再走吧?”
孟怀泽抬头冲她笑了一笑,摇头道:“不了,还有下一家呢。”
“有下一家也要吃饭呀,”老太太嘟囔道,“我们都等着大夫来治病救命,但大夫也是人哪,也是会累会病的,你得多顾着你自己些。”
孟怀泽也不反驳,只是含笑听着。
老太太看了他两眼,渐渐止了话头。她默了片刻,似是有些犹豫该不该问,再开口时换了称呼。
“怀泽,”她看着孟怀泽,轻声问道,“是近些日子遇上了什么难事吗?”
孟怀泽一愣,他年纪虽轻,但村中老幼见了他都是唤一声“孟大夫”,显得尊敬。庄稼人不懂那些虚礼,给东西孟怀泽又从来不收,便只能在称呼上显出几分高看来。孟怀泽又是孤儿一个,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长辈唤小辈般的称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