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107)
邬岳踏着薄薄暮色踏进小院,看到孟怀泽竟是在海棠树下坐着。他没想到孟怀泽今日回来这么早,挑眉笑道:“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孟怀泽没动,也没吭声。
邬岳粗钝的神经未觉出什么异常来,他走到桌边,将兜着的衣角放开,被他揣了一路的山果便都骨碌碌地滚到石桌上,有一颗不听话的差些滚下桌来,被邬岳伸手兜住,献宝一般递到孟怀泽眼前,逗他道:“怎么,想不想吃?”
村落中不知哪户人家正在烧火,苍蓝暮色中溢散着劈柴燃烧的气息,孟怀泽的目光静静落在眼前的红艳山果上,然后他抬起手,将那颗山果从邬岳手中拿起来,下一刻,却是用力地将那枚山果狠狠地砸向了院墙暗角。
邬岳眉间霎时一凛,他扭头看向远处地上被摔烂的果肉,再收回视线时,眸子深处已经微微蕴起金色。
“你做什么?”他问。
孟怀泽一贯温润的脸上此时毫无表情,开口声音沉哑不堪:“你去哪了?”
“怎么?”邬岳站着,低头瞧着孟怀泽,这样俯视的姿态带来莫名的压迫感。
孟怀泽又问了一遍:“去哪了?”
邬岳答道:“川箕山。”
孟怀泽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盯着邬岳,一字一句,像是压抑着愤怒的质问:“你去川箕山,为什么不告诉我?”
邬岳蹙眉看着孟怀泽,孟怀泽显然是在生气,但邬岳却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川箕山罢了,以前我不也经常去,”邬岳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孟怀泽呼吸却是猛地一窒,有那么一会儿他脑中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全是邬岳的那句“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并未意识到他浑身都在发抖,晃得几乎要站不住,邬岳伸手要去扶他,被他一把打开。
“别碰我!”他一副被逼到极处的模样,声音都岔开了,眼睛红得似是要滴血。“为什么要告诉我?好!今日是去川箕山,那川箕山之外呢?更远的、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他死死地盯着邬岳,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为什么要告诉我?”
天地浩大,邬岳一向任意而行,毫无束缚,他不明白孟怀泽这质问有何意义,又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你想怎么样?”邬岳问。
“我在问你!”孟怀泽喊得嗓中都含了一丝铁锈的腥甜。
邬岳敛眉想了想,道:“你若是想,我可以告诉你。”
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妥协,孟怀泽该是满意了,谁知眼前的人却像是被什么兜头敲了一棍,踉跄了下才勉强站住,面色愈发苍白胜纸。
邬岳在向他退步,可在这小小的退步中,孟怀泽却证实了他的未来,由无尽的离去和漫长的等待组成的未来。
浓重绝望倾头浇灌,孟怀泽几乎要被从内及外寸寸绞杀。他不知如何排遣,攥成拳的手几乎要在皮肉上掐出血来,恍惚发黑的视野中晃着那红艳艳的山果,他低吼一声,痉挛着手指将那山果攥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外砸。盛怒之中他不知控制力道,抓那山果时手指用力地磕在粗糙的石桌面上,指甲磕断,指尖被磨出了血。而那山果如此小,如此轻,承载不了将他灭顶的巨大绝望,他的狂怒也像是一个轻飘飘的笑话,无能又可笑之极,可他又别无选择。
“孟云舟!”邬岳钳住他的手,金色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你究竟在闹什么?”
“滚!”孟怀泽眼眶通红,挣扎着要挣开他的钳制。
面对着这样的孟怀泽,邬岳禁不住有些诧异。孟怀泽总是温和的,像是一团很好欺负的软乎乎的棉花,即便生起气来他也不是锋利的,像是被剪了爪子尖的猫崽,愤怒地抓挠几下,留给人一个不高兴的后脑勺,却也是软腾腾毛茸茸的。他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的孟怀泽。
孟怀泽挣不开邬岳铁钳般的力道,他理智已经残存无几,绝望之下,他低头咬在邬岳抓着他的手上,嘴下用了死力气,血腥味霎时涌上舌尖,他却死咬着不松口,像是要将那漫长余生的苦和痛都宣泄在此时的牙关处,恨不得将邬岳的肉都给他生生咬下来。
邬岳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举着手任由他咬,良久之后,他感觉到孟怀泽齿间的力道稍松,这才问道:“闹够了?”
孟怀泽眼睫只轻轻一颤,那没出息的眼泪便突兀地砸了下来,滴在邬岳血淋淋的伤口上。
邬岳一愣,竟是被那眼泪烫得一哆嗦,他伸手要去给孟怀泽擦眼泪:“你哭……”
“别碰我!”孟怀泽躲开他的手,声音沙哑不堪,他瞪着邬岳,发红的眼中竟是切实的疏远和厌倦,“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