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凶手记(181)
唯有原本住在这里,如今挤在最为局促的西北屋里的郝姓老妇女和她小子不露声色。
每当几家外来户围站在大树干前讨论如何分赃之际,母子俩总是持观望态度,一言不发。
只在听到“砍”“锯”之类事关老树生死的字眼时,郝阿姨偶尔会皱皱眉,而她儿子叶华脸上也会浮现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至于色子,打从一开始就对这棵又高又黑的老树没有好感,甚至对它心生畏惧。他担心,这根形容诡异的树桩子内藏蹊跷,说不准哪天会惹出不好的事情。尤其是当新搬来的住户们不久便发现,离大树干不远的地方居然立着一根石砌的黑色圆柱,一尺见宽,四尺见高,这种不详的预感变得越来越强烈。
色子仔细端详过这根圆柱,注意到柱台上盘坐着个样子古怪的漆黑石像,辨认得出石像的身躯和手脚。这尊本身似乎没有明显头部的石像,其顶部被一串类似葡萄的玩意儿占据,出于好奇也曾认真数了数,共有九颗凹凸不平的葡萄珠子高高低低地嵌在上面。
其他人对石像不以为然,色子脑海里却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黑色圆柱和黑色石像,会不会和黑色老树之间是“配对”的关系呢?
石头和木头配对?听起来虽然挺荒唐,但色子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想到叶华脸上神色闪烁的表情,心里就越发变得惴惴不安。
时逢几家人合计好对老树下手那天,阚大叔、满先生和色子哥早已手持刀斧,在满太太、大肚子色子嫂和色子的簇拥下各就各位。
就在所有人都虎视眈眈,举起手中的刀斧,准备按计划对老树“行刑”的那一刹那,平日里寡言少语的郝阿姨,竟手舞足蹈地从老树旁的西北屋里冲将出来,声音颤抖地对在场众人歇斯底里大吼道:
“别动手,千万别动手!这是棵凶皇木,要是砍了它,大家都活不成!”
凶皇木?郝阿姨近乎歇斯底里的警告,犹如一颗当量惊人的手榴弹,顿时在刀斧手和围观者中间炸开了花。不过与这大树干到底是不是不知所云的“凶皇木”相比,“要是砍了它,大家都活不成”的警告带来的不协调感显然要强烈得多。
“凶皇木?这棵树哪里不同寻常了?没看出来。莫非是哪位大领导下基层视察的时候,特意种在院子里的?”满太太是附近百货大楼的老资格收银员,成天跟数字打交道的关系,脑子赚得略比其他人快些。
尽管有大领导来旧鼓楼大街体察民情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她认为唯有如此才会因为砍树被扣上对领袖不敬的罪名而丢掉性命。更何况,造出这么一棵杆子不像杆子、棍子不像棍子的奇特品种,植树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连精于算计的满太太也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是棵鬼树,招惹它的话,会遭报复的!”郝阿姨双眼射出惊恐的目光。
“鬼树?鬼?真的吗,别唬人行不行!”色子嫂笨拙地挪到丈夫身旁,揪了揪对方的衣襟。身为一名目不识丁的全职家庭妇女,她生来就对“鬼”字出奇地敏感,时不时地跟色子哥叨念她小时候各种稀奇古怪的撞鬼经历,讲的多是鬼压床、鬼附身之类的情节。如今听见整日满脸阴霾的郝阿姨“鬼”啊“凶”地威胁大家,立刻感到从头到脚的不自在,急忙用手护住肚子,唯恐影响到腹中胎儿的正常发育,还没生下来就被吓破了胆该怎么办。
“郝阿姨,快别开玩笑了,我媳妇怀着孕呢。”整天在国营食堂洗盘子的色子哥恳求说。
“你再危言耸听的话,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干仓库管理员的阚大叔掂了掂斧头壮胆,他的态度明显强过谁都不愿得罪的色子哥。
“大妹子,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行为,是在宣扬封建迷信!”退休前在街道革命宣传队供职的满先生语重心长地批评道,“政府不是反复讲,封建迷信是旧社会的糟粕,害人不浅,叫老百姓不要搞,不要信的吗?你却当着大伙的面鼓吹妖魔鬼怪,这不明摆着跟政府作对,跟人民群众为敌啊?”
“说得对!她的话能信吗,大家别忘了,她男人是这片儿出了名的牛鬼蛇神,是早就被人民群众打倒了的。她跟她那‘狗’崽子,正合计着反攻倒算的日子呢,让他们得逞可了不得!”阚大叔用饱含革命觉悟的语气,凛然抵抗郝阿姨破坏社会主义社会秩序的恶劣行为。
“你大爷的,骂谁是‘狗’崽子呢?你再骂一遍试试!”不料原本好好呆在西北屋的叶华突然从门内冲出,气势汹汹地跨到阚大叔面前。
受父亲的牵连,刚成年的叶华根本进不了体面的行当,只得终日游走在大街小巷里找零工,运气好的时候能干得长久些,更多时候在同一个地方也就呆个两三天。这种无法安定的日子,他不得不尽力适应。亏得这孩子心眼实,身板壮,平日里对于邻居们异样的眼光和时不时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加之苦活累活从不挑捡,保得母子二人很少受到来自社会更为苛刻的对待。但这一回,阚大叔的确口无遮拦过了头,说出来的话也太不中听了,这让叶华难以忍受,便顾不得事先母亲让他“在房里乖乖呆着,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别出面干涉”的嘱咐,于是发生了眼前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