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参崴行动(70)
“你没有表情,没有心率,只有语言。我只能从你的语言判断。”楚恪望着窗中倒影,喃喃道,“你骗了我,我要怎么信你?我会怀疑你对我说过的一切。威尔,你太会骗人了。”
“的确,电子幽灵的经历会给人一些优势。”过了一会儿,威尔开口道,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他也难以确定这段话的意义,“或许您也注意到了,阿娜塔西亚,四号,还有我,相对于自然人或者赛博格,都更为冷静,更容易控制情绪。我想,这就是我更擅长说谎的原因。”
威尔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但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楚恪没有说话。
“见到您的时候,我极为慌乱,不知所措。您在我的一切计划之外。我懊恼事情失控,又庆幸与您重逢;我恐惧被您拆穿,又期待与您合作。我从未有过那样混乱的时刻。”威尔说。他停顿了片刻,摇了摇头:“我已将全副精力用于维持现状,哪里有能力编织新的谎言?”
他的描述令楚恪联想起自己。楚恪又何尝有过从破冰船到白令岛这一路如此混乱的时刻?威尔的可恶之处正在于此。他扰乱了楚恪的安宁,改变了楚恪的观念,夺取了楚恪的情绪主导权。楚恪能原谅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赵艾可,却无法原谅爱着他的威廉·扬波尔斯基。威尔与赵艾可不同,他与任何人都不同。他承诺的更多,给予的更多,索求的更多。
“……你为什么要爱我?”楚恪叹息道,“你少讲些情啊爱的疯话,事情会简单许多。”
“我无从选择。”威尔低声回答道,“爱是一种降临。”
这话一点儿没错。楚恪想。爱降临到人身上时丝毫不讲道理。它不遵守道德的条例,不计算优劣与善恶。它突兀地粗暴地出现,把生活搅得一团糟,带来从未有过的热望与从未有过的恐惧,将此前生活中历练打磨出的茧浸泡在痛苦里尽数溶解,袒露灵魂里最天真最无措的那一部分。
楚恪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抬眼望向窗外海上的大雪:“我真的很讨厌被蒙在鼓里。”
威尔说:“我很抱歉。”
“再说一遍。”
“我很抱歉。”威尔注视着窗上楚恪的影子,“我很抱歉重逢以来欺骗了您,很抱歉在船上没有信任您的判断,很抱歉没有及时向您坦白。”
“我接受你的道歉。”楚恪说。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楚恪注视着威尔从舰桥的门口走来,停在了他的座椅后。威尔靠得很近,但克制地没有触碰楚恪。他们的身影在窗中交叠,映出窗外无垠的大雪。风渐渐停了下来,一切归于静谧,唯有引擎声无止无休。
威尔等待片刻,见楚恪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伸手去触碰楚恪的发梢。威尔的动作极为小心翼翼,仿佛回到了刚刚成为赛博格的时候,一切情绪无法准确地被行动翻译,随时要畏惧伤害到珍视之物。楚恪觉得脸颊有些痒,但他没有动弹。
“我没有想到,您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威尔轻声道。
“什么机会?”楚恪的注意力还在威尔的手指,他心不在焉地反问,“我已经答应了阿娜塔西亚的要求,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留在您身边。”威尔说,“我想要得到您的信任。我想要爱您,以及被您所爱。”
在楚恪面前,威尔极少迂回。他总是使用那些大部分人日常生活中羞于直面的大词,以至于说出来的话语都像是诗句或者戏剧台词。威尔的直白时常令楚恪难以招架,从一开始,直到现在。他想起威尔第一次送他回家。威尔在无线电里第一次说出“爱”时,同样如此直白,不加文饰。
楚恪咕哝道:“你当初倒没这么贪心。”
威尔显然也想起了那时的情景。他轻轻一摇头:“我那时说不打算追求您,是因为我仍有隐瞒。我不能在那种时候向您索求爱情。”
说得好像他索求楚恪就会给一样。楚恪挑眉道:“挺有自信。”
威尔微笑起来:“并非自信,只是自知之明。我爱您,这种感情是藏不住的。”
楚恪哑然。片刻后,他叹息道:“这种话不要用敬语。”
从玻璃里,楚恪看见威尔张了张嘴,但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不太习惯。”威尔承认道。
“我也不太习惯。”楚恪说。他的习惯都是十一年探员生涯里养成的,而他与威尔相遇仅仅半个月,来不及培养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连信任都显得磕磕绊绊。明明他们身处严冬,这一路跋涉于深雪中,一切却都快得像一团火。
巧合的是,楚恪选择探员这一份工作,正是因为他乐于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