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393)
病情来势汹汹,但康复起来也快。不得不再回民部履职时,瞿元嘉特意避开了元日的大朝,次日再进宫。娄氏对他病愈后即刻回民部理事极不赞许,特意派了许多下人跟随他。瞿元嘉没有点破母亲此举的用意,不过在去宫城的路上,不仅没有绕路程府,连顺路经过的大明坊都避嫌了。
入秋之后,天亮得更迟了,官署里四处都点着蜡烛,显得前来问候病情的同僚们的神情里都有一丝莫名的高深莫测。瞿元嘉暗中自嘲这是心中有亏,面上还是维持着极大的平静,如常与闻讯而来的众人酬答。
杜启正赶来时,瞿元嘉刚刚送走一批同僚,面对着满头大汗、神色激越的杜启正,他的语气和面色都显得更外冷淡,甚至没有主动开口问候,只是袖手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杜启正不管这些,目光飞快地在室内一掠,重重合上门,问:“还有旁人没有?”
“只有你我。”瞿元嘉答。
“我听说你痊愈了,就赶来了。我这几天给你写的信函,想必你也没有收到。”
“没有。家母担心我不能静心养病,不准我见外客,也没有收到书信。”
杜启正了然一点头,突然问:“这几日,你见过程文卿没有?”
瞿元嘉的脸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盯着杜启正良久,终是摇头。
见状,杜启正脸上闪现出一抹奇异之色,又是诧异,又有些亢奋,让他的面相呈现出一种陌生的诡异感。他一拍额头,喃喃道:“那就是了。错不了了……”
不愿听他故弄玄虚,瞿元嘉冷冷抬眼打断他:“你见到他了?”
杜启正点头:“正是。”
眼前的烛火剧烈地晃动起来。可杜启正的声音片刻间像是飞奔到了千万里外,和其他不知从何如来的杂声混在了一起,瞿元嘉必须屏气凝神才能听见:“……上个月底,有杨州府人士到大理寺喊冤,求彻查裴氏谋逆案……求告之人祖父虽有官身,父亲是处士,自己则是白丁……以民告官,又涉及谋逆案,大理寺已经将人拘下了。当日我正好在大理寺……允一兄……真是程五么?”
瞿元嘉看着杜启正,觉得自己不仅面对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更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可是,对方眼中的热切又恶狠狠地刺痛了他,他又回到了梦中那烈烈燃烧的火宅里。重重眼下咽间涌动的腥甜,瞿元嘉的神色却不见任何异常之处。他的语调与杜启正如有天渊之别:“那喊冤之人,叫什么名字?”
第65章 未发已知心
萧曜即位后,在中书令赵允的一力主持下,恢复了荒弛有年的政事堂群相集议制度。随着萧曜日渐熟悉政务,内朝议事也由登基之初常朝后的每日一朝,逐步改为隔日乃至三日一朝。
内朝设在禁中,仪式虽简,参与议政的皆是机要重臣,商议的也是军国要事。这一年边疆安宁,朝中的几件大事,均与南方脱不了干系。
不同于早已下达至江南道诸州的赈灾敕令,《论僧田状》传遍帝京已有月余,中书省至今没有呈上议案,正是宰相们各有己见、迟迟不能达成一致的缘故。
本朝诸相无一例外,均出身关中,偏巧中书、门下与尚书三省之长均在南方任过一方长官,尤其是赵允曾为杨州刺史,是宰相中对江南道最熟悉的,却对章嘉贞所奏多有保留,以“凶犯尚未归案,事态尚有未明之处”为由,建议将彻查僧产之事暂缓,待抓到刺伤章嘉贞的凶手,审问完毕后,再清查也不迟——南朝倾覆后,南朝一系的士族固然是根基深厚,但朝廷在江南苦心经营百年,强弱攻守之势,早已逆转了。
只是随着裴氏谋逆案风波再起,中枢重臣难免要衡量两件事的联系。由于事发远在江南,此案牵连之广,甚于平佑之乱后对齐王党羽的处置。但甲兵案事发已有四年,裴氏的亲族亲自来京鸣冤却是在高磐凶死之后,是以大理寺接到诉状后,暂不论越诉之罪,即刻奏陈了中书,事涉谋逆大案,上奏很快就传到了萧曜的案前。
此案不仅让被刻意搁置淡忘的平佑之乱波澜再起,更微妙地与本朝第一勋贵安王一系有了牵连。甲兵案发时,高磐身为安王旧部,任职江南道都督府长史,而大理寺会同御史台、刑部三司彻查鸣冤之人的身世时,自然也没有漏掉他与安王府几年来的往来。为此,久不过问朝事的安王专程入宫面圣,此事随即列入群相议事的议程中,随着刑部的官差从杨州赶回,鸣冤者的身世,终于有了眉目。
“叶氏祖籍虹州沅庆,祖父叶瑁曾任贺州司马,致仕后回乡,其父叶企是独子,一生没有出仕,因文名在江南道为人所知,是江右颇有声望的处士。原配崔氏,育有一子一女,病逝后叶企续弦,再娶裴氏,裴氏育有二女。甲兵案时,叶企已经去世五年,叶裴氏收容族人,虽不在京城和杨州二地,又是外嫁之女,依然以谋逆罪处置。所生二女同罪。叶舟不是裴氏所出,没有入罪。崔氏所生长女嫁至帝京,亦不入罪。他进京鸣冤,是为继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