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389)

作者:渥丹/脉脉

“我不能让你去。”程勉的眼睛亮了,甚至有一缕自豪的笑意在他消瘦的脸上若隐若现,“你是乳娘唯一的儿子。”

强自压抑的冷静被巨大的荒谬压得粉碎。瞿元嘉上前一步,低沉嘶哑的声音仿佛要就此劈开这长夜:“既然视我等为亲人手足,连州遭袭至五郎回京,足有三载,五郎人回不来,书信也不能寄回一封么?”

不知何处袭来的强风吹翻了灯笼,却晚了一刻,程勉那一瞬的神情,悉数落入了瞿元嘉眼中。

…………

赶回帝京时,城门尚未开启,瞿元嘉只能和其他耽误了进城时辰的人一起,在城墙下等待天明。

滞留在城外的,多是贫苦之人,即便是在深沉的夜色中,鲜衣怒马的瞿元嘉也还是分外显眼,无数窥视的目光环绕着他,可无人敢稍加靠近。

瞿元嘉的心思也不在此处。一时间,他既没有想到程勉,也没有想起他的“阿眠”,而是想到若干年前,勤王平难的队伍自长衡道北上,至新安关。雄关如铁,可没有费一兵一卒,扼守关中的门户轰然洞开。站在城墙上,关中沃野尽收眼底,一望无碍,所有人都知道,道路的尽头,就是巍巍帝京。而一旦取下新安关,帝京已是囊中之物。

尽管帝京不可固守,迎接势不可挡的陈王一行的,依然是紧闭的城门。入城的前一夜瞿元嘉领命在城外巡守。夜凉甲寒,必须不断走动才不至于寒意入骨。他也曾仰望着城墙,想象这座城池的遭遇和命运。

无数人修筑起这城池,无数人供养、无数人拱卫,多少人赖以为生,又有多少人为之赴死。那时他反而在想程勉。想他的选择和牺牲,想象天明进城时,如果程勉也在场,又会是怎样的情景。情不自禁地,瞿元嘉将脸颊贴上城墙,肌肤所及处,冰凉的砖石粗砺沉默,它们当然不会给他答案。不会给任何人答案。

在这个重逢的夜晚,瞿元嘉倚在同样的城墙下,发现自己依然没有答案。他以为程勉有,可惜,他看清了程勉临别前的眼睛,原来他也没有。

鼓声催来了黎明,也带来了城门的开启。瞿元嘉径直回到了安王府,应门的下人在看清他时露出了惊骇的神色,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在偷偷打量着他。

瞿元嘉满不在乎地想,谁要是敢问他,他就据实以告。然而直到他来到母亲的房门前,也没有人敢对他脸上的伤痕多过问一句。

见到母亲的那一刻,瞿元嘉才再次感觉到蛰伏了一晚的疼痛又起了波澜。他对母亲那句“元嘉怎么起得这么早”置若罔闻,只是静默无声地来到她的身旁,深深伏拜下去。

娄氏诧异不已,抚摸着儿子的背,低声问:“怎么了?”

母亲那柔婉的语调里,有一丝明明应该熟悉却早已疏远的乡音。瞿元嘉抓住她的衣角,闭上眼睛,不再掩饰一切的伤心和悔恨:“阿娘,五郎回来了……他病得厉害……我伤了他的心了……”

…………

无论天子是否在皇城内、当日又是否有朝会,帝京的一天总是要开启得更早。但即便是在翠屏山,萧曜也是四更天即起。更衣之际,萧曜听见窗外动静不小,便问:“下雨了?”

“刮了一夜的风,雨倒是没下到这一片来。”冯童答。

萧曜看了一眼更漏:“我等程五一起吃朝食。”

冯童动作一缓,应道:“奴婢稍后就去告诉元双。”

“昨天程五吃了晚饭没有?”

“送走了瞿度支,五郎便睡了。”冯童摇头。

萧曜目光在不远处写满了字的屏风上一掠,若有所思地说:“今年不仅南方逢灾,关中的雨水也多。恐怕今年的雪也要提早了。”

冯童点头:“翠屏山九月就要冷了。听太医说,要是今年能回帝京过冬,对五郎的病体也有好处。”

闻言萧曜不置可否,这时,元双进了殿,见萧曜更衣已毕,神色一松,上前禀奏道:“五郎不到四更天就醒了,说是要等陛下一起进朝食。”

萧曜轻轻挑眉,冲着二人摇头:“恐怕是根本没睡。”

无论是元双和冯童一时都没有接话,萧曜又凝神听了片刻窗外的动静,终于开口:“走吧。我昨晚也没吃东西,早就饿了。”

随着程勉病情日渐起色,两人偶尔也会同榻而眠。但昨日自瞿元嘉闯来翠屏宫,萧曜就再没有见到程勉,更没有去过问程勉的行踪和作息。再度共处一室后,萧曜也无他话,先闷声吃了一钵汤饼,又就着肉粥吃干净程勉没吃完的大半张胡麻饼,说:“太甜了。解药性。”

程勉放下筷子,静静看着萧曜。萧曜也知道参汤煮粥味同嚼蜡,见程勉没有再吃东西的意思,等元双煮好茶,立刻摈退了左右,对程勉说:“陆槿出殡那天,有一名失去记忆的乞儿出现在你家门口。瞿元嘉以为是你,收留了他。此人来历不明,也不知来意,我将他认下,以观后效。昨日瞿元嘉找来,想必是他想起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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