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81)
乡间的祭礼不禁淫祀,在太多次地看见巫觋毫不顾惜地残损身体、乃至血流满地之后,旁观的萧曜懂得了相似的源头。
是死亡和绝望交织的气味。
就好像当年的自己,绝望地割破手臂,虔诚将血滴进母亲的汤药里。
母亲当着他的面倒掉了那碗药,轻柔地擦掉他额上的冷汗,与他一起把陪药的酥糖分吃了。
那是怎样的甜味啊。置身烈火般的骄阳下,萧曜冷淡而清晰地想,若是这般轻易就能求来雨水和洪流,斋戒何妨?祭祀何妨?伤害自身、乃至献出性命又何妨?
不为而成,不求而得,是谓天职。
等这荒唐血腥的仪式过去,萧曜面无表情地绕过满地的血迹,朗读完自己手中的祭文,投进了香火堆中。
汛期虽然不会因任何人的祈求而来,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也该做的了。
那他就去做。
八月上旬的一个深夜,刘杞和彭全忽来求见。
萧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怎么入睡,听到这个消息时,立刻问:“黑河涨水了?”
冯童的语调紧紧绷着,过于平静,以至于有一丝奇特的诡异感:“别驾和长史定是有要事。恐怕不是好事。”
见到两人后,萧曜立刻懂得了冯童言下之意:彭全面如死灰,刘杞则气势汹汹,唯一相同之处,就是两个人眼中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机。
他们的来意也很快明晰了——正和与长阳争水,长阳一侧截断了黑河,正和县令派县尉彭英前去长阳拆坝,其间生出冲突,引发了两县乡民械斗,乱中彭英和两名衙役不仅被打成重伤,更被长阳的乡民扣住,活埋了。
“暴民至斯,实是闻所未闻之惨事。下官不敢拖延……”
萧曜现在听不得这么尖锐愤怒的声音,觉得耳旁轰轰乱响,针扎似的难受。他挥手示意刘杞不要说了,转向彭全:“……彭县尉的死讯确认了么?可有转寰的余地?其他死伤如何?”
彭全掩面伏地:“小侄因公殉职一事,下官尚不敢告知家人,惟有及时告知殿下,恳请殿下早做决断。”
在本朝律法中,民伤官已是大罪,更不必说杀官了。罪状既然明确,萧曜先不着急过问罪首,而是问:“连州干旱频发,类似的事情,以往有没有?”
彭全一口咬定:“从未有过。”
“不是说杀害官员。以往旱灾,也未有截流争水之事么?”
“没有。至少自属下为官以来,连州如遇旱情,都是长阳、正和一同受灾,今年长阳旱情稍好,不想反而出了这样令人发指的暴行,真是痛心疾首莫过于此。”
萧曜沉思片刻:“不患寡而患不均。皆是我祈雨不利之故,责任在我。明日我将上书陛下,禀明此事。”
彭全苦着脸竭力安慰:“殿下何出此言?连州百姓,谁人不知殿下事必躬亲,怀泽下民,心中都是感激殿下的。奈何有刁民作乱,如何能怪到殿下身上呢?”
“殿下,属下斗胆进言,还需早日捉拿祸首,以安民心,并告慰彭县尉之灵。至于上书朝廷之事,或可等此事尘埃落定,再一并上报不迟。” 刘杞也说。
“祸首可查明了?”
“长阳县户蓬村民索实、索忠、索青兄弟,以及上河村的曲小、杨波,此五人不仅教唆村民截断水源,打伤公人、乃至残杀官员,其罪实当诛。”刘杞挺直了腰,“此等流民不足为惧,往来道路已经封堵,有州兵严守,扑杀易如反掌,但要捣毁私筑的堤坝,还需有服众的官员当场坐镇,万一生变,可以德怀之、以威镇之……这人选嘛……”
他一顿,又看向彭全:“按理说,此事涉及两县,刺史亲往亦无不可。但此事何须劳动殿下?彭县尉是长史的族亲,长史不宜亲往,下官郡望即在长阳,也当避嫌,所以来见殿下的路上,我与彭长史商议过,程司马也是州内的要员,现下又无其他要紧公务,所以我等已经遣人往天马山,请程司马出山,尽快赶到长阳县衙待命。”
“不必了。我去。”萧曜干脆地反对。
刘杞惊道:“这等小事,殿下无需亲至。届时下官也会请吴录事遣兵护送、随行,确保程司马无恙。”
萧曜面无表情地说:“若是能确保‘无恙’,二位何至于要此时来见我?何况还要动用州兵,又何必还要程司马去?既然我是一州刺史,这就是份内之事。无论如何轮不到程司马。不过,倘若刘别驾愿往,以别驾之官威,倒是勉强使得。”
不等刘杞表态,萧曜轻而快地一笑:“平贼之事全权托付给别驾,拆坝,还是由我出面吧。事情我都知道了,二位如无别的公务,不妨暂先回府,待天亮之后再共同商议处置的细节。彭县尉之事,还望长史节哀。待正事处理妥当,再亲往他家中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