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热(102)
颜修脑子里混沌,全然未明白陈弽勋说了什么,茶没入口,只开了盖子,散出白色上扬的雾气,人呆滞住,开始全然接受天地崩塌般的消息,颜修肩背颤抖着,哭出声来。
陈弽勋也坐下,他从不是情绪剧烈的人,原以为颜修也是一样的,叫丫鬟拿了软帕子,用碟子盛着,放来桌上。
“众人惋惜或是怨恨,甚至仇视,我与弼勚并不亲近,可我知道,比起众多虚伪的夺权者,他是真正想将皇帝做好的,”陈弽勋说,“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为他流泪的人。”
颜修睁眼看着燎动的烛焰,说:“我明白,不能用民众的思想断言他的价值,从而将死当做一件纯粹悲伤的事,但对我来说,人没了就是没了,永远都没了。”
“听说香棠公主要从西空回来了,她着急得过分,又有了身孕。”
“她也会流泪的,那时为了让我去救人,剑拔出来抵着我的喉咙,”颜修这才抬眼,他看着陈弽勋的面庞,说,“流谦王,到了此种绝境,我思虑后决定回扶汕,那时离开,也未再给家人消息;来拜访你,是想借些银钱,路上用。”
陈弽勋未有困惑和询问,自然答应了请求,让人备下不少盘缠,颜修当晚在谦王府住下,过了不眠的一夜,第二日清早,马牵来了,风吹着厚重的云,天底漫开一层阴冷的薄雾。
鎏金灯笼簪子包好了,搁在身上,颜修与陈弽勋说了告别话,启程了。
泱京繁华、宽阔,建筑并包各风,堂皇而非俗气,国中各府,都不会有如此宽阔的路了,马蹄拍地声钻入耳中,人见过平民贵胄,经历酸甜凄苦。
桃花能开的春天未来,颜修便真正要走了。
风把天空染成了浑浊的灰色,路经昌容街,至泱京向南的容素门,颜修在马上静默不语。
他穿着蛋青缎制氅衣,防寒的披风在外,头顶束起一簇黑发,末端与剩余的青丝一同垂披下来,在肩上背上;颜修生得落尾浅红的一双瑞凤眼,高鼻薄唇,此时将哭不笑,咬着牙,眼里仍是几丝澄明,又几丝冷落。
几日后小雪,颜修才到惹鳌府内一个城镇,伤未痊愈,因此在阴寒时候有些不适,客栈门前有几个赶车的歇着,他们聊:“长丰帝和我的幼子一个年纪,前几日病死在牢里了。”
“不是病死,听说,被砍死了,头挂在城墙上,供过路的观赏。”
“张老爷从泱京回来不久,他夫人说城墙上什么都没有,全是些唬人的假话,人的确是死了,在牢里没的……”
颜修手上两包养伤的药,用麻绳串着,在风中轻摇缓动,他呆滞、抬头,不知要看向何处,于是看着客栈门上的招牌,他闪动着眼睛,任那些雪花挂在眉头和鼻尖上。
一刹那想返回泱京,想将那座宽广不见边际的城寻找个遍,想冒死去见陈弢劭,讨一句最真实的话。
心口处的箭伤灼烧起来,又是隐约绵长的痛意,颜修抬腿,向客栈中走,拿了些银子托小二煎药,后来就上楼回房,过一阵,小二将温好的酒拿来了。
他还关照细说:“客官,病中不宜饮酒。”
“我是大夫,心中有数,你只管放下酒,去照管好我的药,多谢了。”
黑夜并非瞬间埋下,可颜修后来没清醒几秒钟,他的脸贴于桌上,旁边的油灯烧出一缕黑烟,蜡烛被撞倒了,火光灭去,只剩一摊白色浑浊的泪。
热酒浇得前襟脚下皆是,成了冷酒,还是有酒味,颜修伸出舌尖舔着唇下的湿痕,半晌,说:“占卦不敢,询问不敢,回去不敢,离开不敢。”
说是醉了,倒未癫狂,颜修将空荡荡的手掌折住,攥成一个无助的拳头,他发丝散在前胸,眼下颊上是晕开的红色,人缩在还算暖和的客房一处,抬头抽泣,缓声地说:“我应该抓住你的,叫你不要去涉险,该告诉你性命才最重要,或者……”
颜修话未毕,眼底泛起更深的赤红,他忽然狠声,说:“或者……该在初去泱京的那场宴会上,将邶洳王杀了。”
油灯晦暗,人倒进满床柔暖的被褥中去,是粗廉且陌生的香料味。
颜修从怀里掏出了那只灯笼簪子,他原本该有更多念想的东西,可桃慵馆不能进去;光和夜色在簪子上各镀一层,颜修将它紧握着。
酗酒、沉醉、悲伤、幻想、醒悟、懊悔……
相思。
[本回完]
下回说
道无情桐花生新籽
叹薄命莲叶归旧晨
第47章 第十九回 [壹]
道无情桐花生新籽
叹薄命莲叶归旧晨
——
二月惊蛰,百虫始出,扶汕来了连绵的阴雨,天是温的,新到的药材从车上卸下,有账房清点了,自南浦堂的后门拿进库中去;雨雾湿了鞋尖,萧探晴挽发簪花,穿着浅灰配桃粉的一身,她面貌静暖柔和,冲忙碌后的杂工笑,引他们进后院的小厅里喝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