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199)
河中人站起身,就要重新回到水中去——怪得很,好像他合该生活在冰凉砭骨的水中一般。
宁安赶紧一把抓住了他湿漉漉的衣角。“齐……齐燕来,我们……我们又见面了。”她喘着气,丝毫不因刚才差点被这人误杀在水中而憋屈,脸上是分外灿然的笑意,好像这寒冬也有了春的气息。
青青手里的枝桠“喀啦”一声落在了地上。是他!原来是他!怪不得这死丫头拼了命也要拉他上来。
齐燕来的头发一缕缕地搭在肩头,他的眉头似乎被河水冻结在了一处,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他早已除了盔甲,一身锦袍被河水浸透,现出宽肩窄腰和修长双腿的轮廓。
青青在旁无声嘀咕,若是不看这张脸,倒也是个风流人物了。只是任谁看了他这张惨白的脸和灰暗的眼,都会在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面前站着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偏偏岳宁安对他异样的神情毫无知觉,一手攥紧了他的衣摆,笑得像个傻子。
齐燕来像是在这一刻重新回了魂。他被冰冻住的意识一寸一寸融化了,然而并没有温度。
就像仙人崖顶上那具被殷红鲜血浸透的身体,连血都已经凉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爬断了栈道的山崖,又是怎样走近了那个人。他只记得自己在看到她手腕上那串系着银珠的红绳时,犹如被雷劈中的愣怔与麻木。
他也不记得自己在乱石中坐了多久,不记得月亮是何时爬上来,不记得那个真正的令弋公主又是怎么坠下了悬崖。
他甚至都不记得后来赶到的人长什么样。山崖下似乎响起过什么人崩溃大喊的声音,然而他只记得月光照着他身前那个早已没了气息的人。
她脸上还带着笑。
他记得她站上山崖时,明明不是长这样的。怎么一转眼,她就长了一张与母亲那般相似的眉眼。
好像这过于巨大和明亮的圆月,照见了所有被遮蔽的真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轻又哑,像是怕吵醒了她。
“他们说你叫阿黛……”他摇了摇头,“不是的,你叫齐云晴……阿姐,你知不知道……母亲后来一直都在找你,你知不知道?”
他呜咽起来,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我也……一直都在找你,我杀进皇城,我闯进皇宫,我……我把皇陵也翻了个底朝天,我没有找到……我怎么会想到,我怎么会想到……”
他将头埋进两掌间,发出近乎绝望的喘息,“我竟然……我竟然,你就在我眼前,我竟然……”
山风呼啸着穿过密林,云雾弥散在崖顶。圆月像是一双无声又悲悯的眼。
它看着齐燕来抱着阿姐的尸身跌跌撞撞下了山。它看着他撕下衣袍浸了水,一点点擦拭她身上的血污,将她葬在鹧鸪岭下的密林边。它看着他解了盔甲,砍了青木,拿着佩刀在上头一字一顿地刻着那个她也不记得的名字。
寒风在林中吼叫。“你杀了她——”树枝瑟瑟抖动,像是苍穹借着它们的口在说话,“仇恨蒙蔽了你的心,让你最终失去了你一直在寻找的至亲……”
他抛了长刀,跌跌撞撞地逃开了这片会说话的树林,逃开了那个被刻在青木上的、在这世间只存在了不到十年的名字。
不是的。不是的。他捂着耳朵走在没有方向的暗夜里,这个名字存在的,她一直存在在爱她的人们心里,从来没有消失——
不,从第一支箭射中她开始,这个名字就消失了。
苍穹中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像是在他耳边炸响。他落进江中,江水灌满了他的耳朵,掩住了他的鼻息。
世界安静了。
他摊开双手双腿,仰躺在冰凉的水中,只有鼻孔还露在水面上。像是一块浮萍,他顺着江水一直往下流,看着圆月落下,启明东升,朝阳的光辉重回大地。
江水还是一样冷。耳中还是一样静。
他闭上了眼,真想就这样一直漂下去,漂向茫茫大海,漂向没有人的去处。那些河边浣衣的喧哗,那些江中客船的惊叫,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前往茫茫彼端的路上毫无意义的插曲。
然而岳宁安打断了这一切。此刻她正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
齐燕来的头发被细心地擦干了,身上也换了干衣服——是宁安从青青家借来的。青青爹比齐燕来矮且壮,所以这粗布短葛勉强算是套在他身上,露出长长一截手腕和小腿。
“喝了它。”岳宁安很有意思,尤其体现在讲话上。她的话简短清楚,从不用“好不好”“行不行”这样的字眼。
青青也笑话她。“你这样凶,留不住他的哦!”
宁安埋头采草药,闻言头也不抬:“我救了他,他就是我的人,当然要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