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秋(3)
等天亮了,我拿着坏琴到阳光底下仔细观察,才发现琴侧旁嵌金地方的竹木板上留了一道泛着白的又深又长的划痕,应该是昨儿夜里乐坊的宫人扔我出来的时候被地上的碎石块儿磨坏了。
我没法子隐瞒,便如实跟母妃坦白,母妃虽未责怪我,却是心疼坏了,抚着缺口处皱着眉头叹气。我也心疼,心疼母妃。
待我从院里出来,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嘴巴,怎么就不听话了呢。
粮食给的越来越少了,自换了新朝后,这宫里的女侍就不来送吃的了,母亲的茶水也早就断了,我每天除了要去膳房打热水还要领饭食,日头久了膳房的厨子就不乐意让我们母子白吃白喝了。
我只好在厨房帮忙打杂,可母亲情况越来越糟,时常半夜突然发起烧来,喉咙也不间断地咳嗽,我两边有些顾不过来,便把自己那份饭也留给母妃。
秋月末的尾巴,天是越来越寒,冷宫的条件差,我担忧母妃的身体,只好死皮赖脸地去求绣衣坊的姑姑,姑姑受不住我的纠缠,便给我拿了件冬日里宫女穿的衣裳,并对我说:“如今这后宫早就空荡荡了,我这绣坊没别的花样儿,你且拿着这衣裳滚远点不要再来。”
我想到膳房打扫的丫环曾说过新皇不近女色,散了先皇的后宫便再没往里添人。
我倒是长吁一口气,还好住在冷宫被遗忘掉,不然除了这偌大的皇宫,我俩还能去哪待着呢……
母妃裹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嫌冷,可这才是暮秋,等到了冬月又该怎么办呢。我表面不说,可心里却总有种想法,也许,不需要考虑冬日的事了。
日子挨到了霜降,那天夜里母妃又发了高烧,我反复地置换着热水,却始终捂不热母妃的身体,她通身冒着虚汗,虽发着高烧,手脚却是冰凉。
我慌不择路,竟在打热水回来的途中跌了一跤,木盆被摔裂成两半,我又返回去摸黑拿了个煲汤用的大号瓷碗装热水,路难走我心也发慌,手背上被晃荡出来的热水烫红一片也没有知觉,直到黎明破晓。
我心里莫名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眼皮打着架,心里却乱成一团麻,见母妃虚弱地梦魇不见好转,彻底没了办法。
我凭着记忆跑到太医署,进了门见人就跪,我拼命地磕头请求他们救我母妃一命,不知哪位路过看热闹的宫人跑去皇上那儿告了状,等我抬起磕得渗血的额头时,他已经赶到医署。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当时我真是慌了,不顾礼数跪爬着到他跟前用脏兮兮的手拽着他华贵的龙袍乞求。
由于我的情绪太过激动,实在是没能记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拿出带着沉香味儿的帕子递给我让我把额上的污血擦净,然后命太医跟着我去了冷宫。
可一切都晚了。
当我推开那扇熟悉的不得了的木门,看见我那瘦弱的母妃趴在破旧的桌上,身下还压着她那最爱的嵌金竹琴一动不动时,感觉全身的气血都涌上喉头,一时间虚晃在地,隐约记得意识模糊前我哭喊着叫了声:“娘!”
我昏了过去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穿着淡湖绿色罗裙的母妃蹲在湖边洗莲蓬,父皇也不像记忆中那样严肃深沉,反而是一副闲散游人的模样,笑着呼喊母亲回家。
母妃在梦里依旧爱琴爱茶,她总坐在凉亭弹那首无名曲,母亲梦中弹得比现实还好听,一点也不伤感,反而轻快活泼更多。
可梦中没有我的存在,我像是位路过的旅人,旁观着他们的生活。
后来梦开始凌乱成片段,拼凑不出完整模样,我像是浮在湖中央,上不去也沉不下,浮悠悠的水纹晃呀晃,将我拖入一个一个破碎的琴音之中。
第三章 周应袭
翌日,当我醒来时,冷宫的热闹都散去了,仿佛昨日是梦一场,我从房间跑出来到了母妃的门口停下脚步。
一切真的是场梦么?
我颤抖着指尖摸上那斑驳破旧的木门,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将它推开。门的年头有些久远,平常用时总是不太好推,今日我却仅用了平常的半分力便轻易推动它。
门轴转动拖着木板摩擦出沉闷的声音,我缓缓睁眼,房中简易的摆设依旧在原位,而本该卧在床上的母妃却真的不见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手扶了桌旁缓了半晌,终于敢确认这个真的不得了的真相。
我的母妃,永远的睡了。
我魂不守舍地走出冷宫,这住了二十几年的皇宫此刻竟令我陌生到辨不清方向,我胡乱地沿着一个方向走去,途上碰着个丫环。
她拦住我问什么,可我耳朵里像被塞满了棉花团,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