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倚重楼(114)
秦拓走上前,低声问军医:“傅帅的伤的如何了?”
军医揉着肩骨,全身都在抖动:“那三支箭都扎得很深,其中还有一支伤到了肺腑,如果将箭头起出,伤口就会喷血,加上之前失血过多,只怕当场就不行了……”他声音低哑:“傅将军让各位将军都到里面去,他有事情要吩咐。”
凌镇予攥着手指,突然走上前撩开幕布,当先走进军帐。
秦拓转头看着裴洛,见他还是站着不动,走上前搭住他的肩:“姨夫过去的那天,傅帅曾对我说,现在的生离死别不过是暂且的,数十年后,我们大家还会在另外一个地方聚首。我们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已不能后退了。”
裴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平稳:“我已经没事了,多谢你。”
秦拓勉强一笑:“别这样说,我们快进去罢。”
两人并肩走进军帐,只见傅徽躺在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眼神涣散,脸色灰白。
裴洛走到床边,眼中生疼,只能咬着牙忍耐:“傅帅。”
傅徽还想强自撑起身,一手拉住凌镇予,看着裴洛和秦拓:“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就可以……咳咳……”
凌镇予单膝跪在下,沉声道:“傅帅的吩咐,末将一定会照办。”
傅徽灰白的脸上突然现出几分血色,说话也顺遂起来:“中军从今日开始,就交由裴洛统领。凌副将,你……咳咳,带兵经验最多,就、咳咳……”
“傅帅请放心,末将会尽心指点裴将军。”
“秦拓,你……很好,以后一定是大将之材。就像,咳咳,你姨夫……”傅徽按住胸口,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淌下。秦拓上前一步,将手按在床边,轻声道:“傅帅,你先歇一会儿,后营的军医很快就赶到。”
傅徽吃力地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他费力地撑起半边身子,遥指北方:“你们看到那边的铘阑山没有?”
铘阑山贯穿燕云十三关,一直到北燕的国都临汾城下。
傅徽连声咳嗽,脸色枯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闭上眼,一字一顿,吐字清晰:“你们都记住,踏破北燕,夺回燕云,保我南楚大好河山!”他抬手击在床边,当击倒第三下的时候,动作凝滞,遥指北面的手臂慢慢地垂下,再也没能抬起。
凌镇予缓缓低下身,额头重叩在地,长跪不起。
许炼走上前,手中拿着军用毛毯,轻轻地覆在主帅身上,毛毯有一个角皱起,他低着头抚了半天都抚不平整。
裴洛站在后面,抬手撩起衣摆,也跪了下去。他将手搁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叩首三次,突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奔出军帐。
秦拓伸手要拦,却听凌镇予沉声道:“由他去罢。我们留在这里,替傅帅发丧。”
只听军帐外战马嘶鸣,马蹄纷乱,动静渐渐远去。
战后的龙首原尸骨遍野,还有几个穿着白袍的北燕士兵在收殓尸身。大漠被鲜血浸染得一片血红,折断的战旗被沙土埋去。
裴洛策马奔过,湿透的衣衫沾风,身上一阵一阵的冰冷。他亦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顾策马扬鞭狂奔。
夕阳西下,映得天边如同火烧。他便朝着日落的方向纵马疾驰,内心如焚,千百个声音疯狂嘶吼,无法停歇。
“平沙镇的百姓除了那几个常年走商的,生活都很清苦,这也可能是他们家中最后几个鸡蛋。”
“我在北关待了近二十年,记得北地的风沙是怎么样的,落日是怎么样的,却唯独记不起家乡南都是什么模样的了。”
“这里的煮蛋,和南都的也不一样。”
手心中握着的煮蛋,早已凉透,却觉得烫手。
“若是你们将这里看成是自己的家乡,才会心心念念想要守住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家人,就算竭尽所有,也要保护住。”
“就是做梦,也想着有一天再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驰骋沙场啊……”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我的头发,已经现白了!”
“你们看到那边的铘阑山没有?”
“你们都记住,踏破北燕,夺回燕云,保我南楚大好河山!”
诸多声响,纷乱而来,其中痛楚无法言喻。
裴洛仰起头,纵声长啸,如墨发丝黏在脸颊,水珠顺着侧颜慢慢淌下。
一旦落了泪,忍耐可会毁于一旦?
他咬紧牙,忍到眼中疼痛,又是重重一鞭抽在马背,向西疾奔。
铘阑山道崎岖难行。
慕容骁收住脚步,负着双手,俯瞰南楚军营,语音低沉:“傅徽已经过去了么?他是个难得的敌手,中了我三箭,竟然还能坐在马上拼杀发号。这一阵是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