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6)
是玉流苏。她闻言一惊,待要再问,那郎中却又眯起了眼睛打盹,不再搭理她了。
她茫然的望望店铺里的伙计。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客人,坐在轮椅上,背影黑瘦而崎岖。伙计把包好的一捆药剂放在他的膝上,依然是一声不响的。
玉流苏呆呆的望着。那人扶着轮椅走向门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张黑瘦得几乎失却人形的面孔上有一道横贯的刀伤,刀伤下面一对小而亮的眼睛,发出野兽一般犀利的满是敌意的光芒。玉流苏又是一惊,抬足欲追。那人猛地推起了轮椅,倏忽消失在门外。
玉流苏揉了揉眼睛,只看见胡同口,一片白花花的阳光。
夜色是这样的冷,寒云满空,不见一点月光。远巷里贪婪的野狗们在争夺撕扯着白日里的死尸,一声声狂吠溅开夜的死寂荒凉。过了一会儿,犬吠声远了,幽幽的飘来一缕琴声,明晦不定。如同死水中的沉石,微现一缕灵光,奋力的穿透粘稠混沌的黑,发出那不绝的吟叹。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分明是光风霁月的唱段,此情此景,竟如山鬼愁啼。琴师冷硬的手指,绷紧了丝弦,发出震人心魄的风鸣。
不远处,地面上传来一声叹息。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蠕动了一下。
“是你?”玉流苏讶然。饶是她镇静小心,也未能掩去面上惊魂不定之色。
那人摇晃着过来,抖了抖手中的钱袋,几个铜板撞击着发出叮当声。
“又赢了钱了?好厉害啊。”玉流苏不由得讽道。
“赢钱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又有什么可笑的?”那人转过一张青白沉郁的脸,冷笑道。
玉流苏说不出话。
“倒是你,玉师傅,居然会在这里弹琴。怎么,如此良辰,没有堂会吗?”
“飘灯阁早被封了。”
“呵呵。”
玉流苏忍不住道:“谭小蕙临去那一晚,只听了半阙《金缕曲》。她蒙了难,我悄悄来送一程,亦不枉她和我姐妹一场。”
那人收起了脸上的讥讽,幽幽道:“又是无月无星,九月二十九的夜晚。和七年前,选了一样的行刑日子,是巧合还是故意?你要当心,是不是被那人识破了。”
玉流苏认真的点了点头。其实她自己早已想到这一点,但此话由他特特的提醒,自是不同。一时两人都无语,是他又想到了七年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从那时起他们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到如今谁都不肯重提。玉流苏低了头。她心里的惨痛是不输于他的,可她更愿意收在心里,慢慢的酝酿。此时她只要静静的坐在故人的身边,无边的夜色里,体会片刻重逢的凄怆与婉转,回头已是千山路。那么此时在他心里盘绕着的,又是什么?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自小教她念稼轩这《金缕曲》的人,魂魄在九泉之下,尚未安息。玉流苏甚至有些羡慕他,飘然撒手,留下身后万世清名。
中庭的一树腊梅花,开了满满一树,雪压霜欺下,掩不住憔悴之色。他负了手看花,灰色的旧布袍随着寒风微微的流动。在廊下探出两只伶俐的丫角是,她抱了擦拭干净的五弦琴,离他三步之遥。不敢走近,也不敢离去,就这样静静的候着。过了很久,似乎听见从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中发出一声呜咽似的叹息。不知为何,她竟也跟着一声长叹。被他听见了,转过身,微笑着招手唤她过去,不知何时手里竟多了一枝馨香的腊梅,插在乌亮的丫角上。
玉流苏知道自己的羡慕没来由。从她记事起,他浓重的剑眉间从来没有驱散过郁郁云翳、瘦削的肩膀上从来没有卸下过千斤重担。如果说有,那也只是把年幼的她抱在膝上,教她识字听琴,那些片刻的天伦之乐。她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在皇城边角这一间简陋的院落里,除了三两个仆役,一树老梅,就只有他和她相依为命了。他是个狷介的人,连妻子亲眷都不敢留在他身边。可他总说浩浩苍天,自己并不是没有同道。
“太祖皇帝早有遗训,宦官不得参政。然则眼下那个姓成的宦官竟然纂居要职,蒙蔽圣上,欺压清言,鱼肉百姓。每年国库里一半的银子,都悄悄的到了北极阁胡同。我有罪证,早晚扳倒这个巨蠹。目下朝政大权被他把持,百官敢怒不敢言,倒在他门下的作了鹰犬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相信,没有青天白日的那一天!总要有人站出来去碰这个硬,为黎民百姓的疾苦说话。你们说以卵击石也好,说螳臂挡车也罢。我身为御史,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这样的事情我不做,谁做?那些圣贤书又怎能是白读的?说什么明哲保身,随波逐流。我苏靖梅做不到。你们也不必受我连累,愿去的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