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3)
“你怨了?”玉流苏含笑道。
“别这样,”小蕙一把抓住玉流苏的手指,“姐姐若不怨,这些年洁身自好又是为的什么?”
玉流苏默然,过了半晌方道:“其实这飘灯阁……原本就是堂子!我们也不过是他们买来伺候人的姑娘。”
小蕙一笑,幽幽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姐姐你。一样火坑里的,姐姐便是咬死了不向班主低头,卖艺不卖身。我就挺不住,一朝失了足,什么也完了。”
玉流苏抚了抚她的秀发。
“可是,”小蕙仰面道,“姐姐让人看不透。如我沦落风尘,心心念念的,无非望着将来,遇见那一个命中的人,带我苦海超生,再不做这人前抛头露面,人后卖笑陪欢的龌龊营生。从此泛舟江湖,夫唱妇随,白头终老。有时我看着姐姐清高冷傲,从不把人放在眼里。我一面是艳羡,一面却猜不透姐姐究竟怎样想的。流苏姐,天下男人都不在你眼中,异日又当如何了结呢?”
玉流苏心里一沉,却转笑道:“原来小蕙已有意中人了。”
小蕙面上一红,笑道:“可惜不能长久。”
玉流苏闻言,一颗心止不住往下坠。
“虽不能长久,亦可谓无憾。”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她倚在玉流苏的肩上,漫然的唱着。
“姐姐,几时,我们再合一遍《琴挑》,好不好?”小蕙朦胧道。
玉流苏瞪着天青色的帐顶,迟迟合不上眼睛。过了不知多久,那天青色渐渐幻作一张瘦骨嶙峋的人脸。“你认错人了罢!”他漠然道。
“张化冰!你就是死了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玉流苏尖叫。
那人哈哈狂笑:“你不就是想我去死吗?好,我这便死给你看!”说罢真的拔出一把剑,残破的剑,雪亮刺眼。
转眼人和剑都不见了,只剩下血,满地的鲜血。“不——”玉流苏哇的一声哭了。
猛地坐起,一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原来是梦,犹自惊得气喘吁吁。
雨声渐小,巷陌深处传来更鼓的敲响,一声,一声。身边的小蕙已经睡熟了。
玉流苏是被曹媚娘的哭骂声吵醒的。谭小蕙早不见了。其时曹媚娘正在楼下摔盆子砸碗寻死觅活:“我把这忘恩负义的小粉头……啊,我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大,教她唱曲儿,捧她成角儿,花儿朵儿一般……她把狼往家里招啊。天啊,我们家清清白白的地方,她就这么给我毁了。这一门里老的老,小的小,以后可怎么活啊。”
一夜之间,歌舞升平的飘灯阁就翻了天。红漆大门贴上了十字大封条。台上的幕布被大刀劈成了碎片,一条条好似招魂幡,桌椅家什摊了一地。门口站了一队带刀的人,个个绷着脸,据说竟是成公公派来的。下人们惊得躲在楼梯下面,动也不敢动。曹媚娘的哭叫一半是自己发泄,一半是唱给门里门外的看官们瞧的。照老例来听戏的人都被吓得远远的,却不肯走开,想看热闹,猜不透这飘灯阁后台如此的硬朗,怎么也能一下子弄成这样鸡飞狗跳的。
“妈妈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嘛。”当玉流苏清淡的声音响起来,曹媚娘止住了叫骂,一双眼睛落在宝蓝色的衣襟上,若有所思。
玉流苏被她看得有些别扭。忽然曹媚娘一把抓住了流苏的手:“儿啊,如今妈妈可就只能望着你啦!”
玉流苏心里一缩,却镇定道:“究竟是为的什么?”
曹媚娘扯着玉流苏进了内室,压低声音道:“谭小蕙窝藏刺客,昨天晚上。我还蒙在鼓里呢,居然一早就抓人来了。从她被窝里把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拖了出来。她自己也被一条大链子铐走了。”
“刺客,刺谁?”玉流苏睁大眼睛。
曹媚娘撇撇嘴:“还不是冲着那那位爷?这一年里头,来来往往,都好几回了。”
飘灯阁的人提及成公公,无不恭恭敬敬,以“爷”相唤。“但是这一回竟着落在咱们这里,他老人家岂不动怒?”玉流苏小心道。
“可不是么!”曹媚娘道,“登时就翻了脸。你看看这飘灯阁,多少也是爷自己的恩典,竟然说封就封了。这几年我们跟着爷,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爷可是一点情面不留,一点活路不给。”
“妈妈千万别怨。依我看此事,只怕尚有斡旋余地。”玉流苏劝道,“你想,依爷的手段脾气,这事儿落在谁家,不是立马的满门抄斩?爷只是叫人带走了刺客和小蕙,还没有追究旁人,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可见爷心里,还是挂念着妈妈您的好处的。”